第二十二章 误会引起的

  “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去是可以去的,可是我总怕碰到熟人。”

  春梅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撅着嘴。

  范本涛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抬起头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做贼似的,那儿也去不得。什么时候是出头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

  “这也值不得生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范本春梅说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了一个样了,还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坏事哩。”

  “为了这事,我也对你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范本涛说道。

  春梅索性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

  范本涛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了,拿起一个茶杯子,啪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

  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

  范本涛却握了她的手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末,春梅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范本涛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自己欺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

  孔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呯的响了一下,知道是打碎一样东西,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又听得春梅哭了,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着说道:“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功夫,怎么就恼了?”

  “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范本涛说道。

  孔大娘说道:“本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

  她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

  春梅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撅着嘴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

  孔大娘说道:“我不乐怎么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

  她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了。

  孔大娘走后,范本涛便拉着春梅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着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

  春梅说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了的碎瓷片。

  “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范本涛说道。

  “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么事?”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不关我什么事吗?能说不关我什么事吗?”

  他说着,两手搀着春梅,就让她站起来。

  春梅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范本涛一拉,一松手又扔到地上来,啪的一声响。

  孔大娘“哎哟”了一声,就跑了进来说道:“怎么着,又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哭。”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就说道:“怎么回事,没有揍吗?快扫了去吧。”

  孔大娘看他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样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

  “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还是别生气吧。”范本涛说道。

  春梅说道:“闹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我生气?”

  范本涛说道:“只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

  春梅说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她口里说着,手就噼里啪啦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

  当下春梅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又上了一起粉。

  范本涛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么只许女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为什么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

  春梅听说,将手上的粉末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范本涛说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

  范本涛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春梅的身边,春梅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抬起说道:“别又来哄人。”

  范本涛不料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

  幸而镜子后面有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

  春梅连忙两手将范本涛一扶,笑着说道:“碰着了没有?吓我一跳。”

  她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

  范本涛说道:“你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

  他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答这一句不好回答的话。

  “我和你有什么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不顾?”春梅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

  春梅被他一句话说破,索性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

  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发生的一段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范本涛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春梅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

  到了陶家刚一坐下,就来了电话。

  一接话时,是夏莎打来的,她先开口说道:“怎么样,要失信吗?”

  范本涛摸不着头脑,就说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么事?一时我记不起来。”

  夏莎说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范本涛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当时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实。

  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

  不过她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就说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正等密斯夏的电话呢。”

  夏莎说道:“那末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

  范本涛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

  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

  范本涛是在客厅里接的电话,以为博贺夫妇总不会知道。

  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着说道:“开演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做什么?我把车子先送你去吧。”

  “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道了?”范本涛笑着说道。

  陶太太说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夏小姐同意的。”

  “这有什么意思呢?”范本涛时候道。

  “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信不信?”陶太太说道。

  “信的。表哥表嫂伯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着呢?”范本涛说道。

  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

  不多一会,果然李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了,请表少爷上车。”

  范本涛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性大大方方和夏小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么蒋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

  因此也不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了。

  范本涛一进门,向收钱的茶房只问了一个夏字,茶房连忙答道:“夏小姐在包厢里。”

  于是他就引导着范本涛,掀开了绿幔,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

  夏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范本涛便坐下了说道:“密斯夏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

  “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人的事。”夏莎笑着说道。

  范本涛沉吟了一会,也没敢望着夏莎的脸,慢慢的说道:“昨天那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夏。”

  他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书,低了头在看。

  夏莎说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么?就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么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么事情呢?”

  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起到口里去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钳着一起,随便的伸了过来,向范本涛脸上碰了一碰。

  范本涛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

  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

  一会儿,电影开映了。

  范本涛默然的坐着。

  暗地里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沁入鼻端。

  夏莎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范本涛讨论。

  今天这个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

  大概是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去和那艺术家接近。

  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期还早,并不谈到爱情。

  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

  后来许多男子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

  这时,女子问:“你不爱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

  夏莎看着,常对范本涛说:“这女子多痴呀!这男子要后悔的。”

  直到末了,又对范本涛说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

  “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过于爱人的。”范本涛笑着说道。

  范本涛本是就着影情批评,夏莎却不能再作声。

  因为电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

  夏莎说道:“密斯脱范!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

  范本涛说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

  夏莎说道:“连今日也不过两回,哪里是天天呢?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须虚谦,又上了车同座。”

  夏莎对车夫说道:“先送范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

  车子开了。

  范本涛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时候哩!”

  “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夏莎说道。

  “那可不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范本涛笑着说道。

  “你既感不到兴趣,为什么要我去哩?”夏莎说道。

  “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夏是感到兴趣的,所以我劝你去。”范本涛说道。

  夏莎摇了一摇头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