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临行之前

  “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夏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情吗?”范本涛说道。

  夏莎笑着说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器,也不屑于介绍给我。”

  范本涛连忙说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夏莎说道。

  “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范本涛说道。

  “是哪一种音乐呢?”夏莎说道。

  范本涛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

  这次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了。

  心里念着:明日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

  次日,有个俄国钢琴圣手阔别烈夫,在北京饭店献技。

  还不曾到上午十二点,夏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

  券上刊着价钱,乃是五元。

  时间是晚上九时。

  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

  因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

  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头,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号码入座的。

  范本涛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夏莎。

  夏莎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

  范本涛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辩。

  但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范本涛却不十分对劲。

  音乐会完了。

  夏莎对他说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

  说着话,二人走出了大舞厅。

  这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

  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

  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

  “密斯夏不走了吧?”范本涛笑着说道。

  “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夏莎笑着说道。

  “据我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范本涛说道。

  夏莎说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期袍下,伸出一只脚来。

  范本涛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黑底的白缎子绣花鞋,就笑着说道:“这倒好象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么呢?”

  “什么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车子送你回去吧。”夏莎说道。

  范本涛索性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博贺夫妇,就十分明了了。

  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现在既然知道了,索性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的交际,也就不必去过问了。

  就是这样,约莫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

  夏莎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范本涛。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到北海游船。

  范本涛虽不次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范本涛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叫他赶快回去。范本涛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

  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会打电报来的。

  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一面,尚不可知。

  就拿了电报,来和博贺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走。

  博贺说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办就是了。”

  范本涛皱了眉说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

  “你要多少呢?”博贺说道。

  范本涛沉吟了一会说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平,就是三百也好。”

  “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么没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博贺说道。

  范本涛说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

  博贺说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

  范本涛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着说道:“感激得很!”

  博贺说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么事这样急着要钱?”

  范本涛红了脸说道:“有什么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我欠债脱逃罢了。”

  当下博贺想着,一定是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

  夏小姐本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

  于是便到内室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范本涛屋子里来。

  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是六叠。

  当递给范本涛的时候,博贺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

  因伸着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

  范本涛拿着向怀里一藏,笑着说道:“老大哥!你只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博贺笑着说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账,我怕姑母会怪我。”

  范本涛说道:“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博贺说道:“我就去还债了。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博贺说道:“不到密斯夏那里去辞行吗?”

  范本涛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了。

  范本涛今天这一走,也不象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

  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讲价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孔家门口,范本涛抓了一把铜子塞给车夫,就向里跑。

  这时,春梅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范本涛一见,连忙将她拉住,笑着说道:春梅见他虽然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就握着范本涛的手问道:“怎么了?瞧你这神气。”“什么,什么?你要回南去?”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春梅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噗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

  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砚台、墨水瓶、书本和所有的东西,滚了一地。

  孔大娘听到范本涛要走,身上系的一条蓝布大围襟,也来不及解下,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范本涛说道:“我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么突然的打电报来了哩?”

  他说毕这话,望着范本涛只是发愣。

  范本涛说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再说吧。”

  于是拉了春梅,一同进屋去。

  孔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

  范本涛说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

  他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票来。

  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对春梅时候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不够?”

  孔大娘听到说范本涛要走,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及至范本涛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现在范本涛又给春梅留下零钱花,就笑着说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呀!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有关系。你留下这些,那也尽够了。”

  春梅听到范本涛要走,好象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

  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我也没有什么事要用钱。”

  范本涛说道:“有这么些日子,总难免有什么事要花钱的。”

  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春梅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