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尴尬事

  春梅把范本涛的头发梳光滑了,笑着说道:“我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范本涛说道:“不是我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么大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

  春梅说道:“他们是亲戚,你花你的钱,他们管得着吗?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至少也可以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

  春梅还不曾答话,孔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说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的了。”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这话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这话说,难道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

  孔大娘也没答应什么,就跟着进来,对范本涛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

  春梅向范本涛笑着桌道:“傻瓜,妈把话吓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么样害怕!”

  范本涛见她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抱在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

  春梅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着说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么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么心事?”

  “我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是不是?”春梅说道。

  范本他笑着说道:“你猜是猜着了,可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他。”

  “你这是真话呢,还是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春梅将脸一沉说道。

  范本涛微笑着说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

  “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春梅说道。

  范本涛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么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

  这个时候,孔大娘已是早走了。

  向来范本涛一和春梅说笑,她就避开的。

  范本涛见春梅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

  春梅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么事?”

  “给你放下来,不好吗?”范本涛笑着说道。

  春梅索性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说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你还生岂不生气呢?”范本涛说道。

  春梅想了一想,笑着说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

  “行!那你要把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范本涛笑着说道。

  春梅说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矩矩的。象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

  “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范本涛笑着说道。

  春梅听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范本涛而坐,就弹了一段《四季相思》。

  “你干吗只弹不唱?”范本涛说道。

  春梅笑着说道:“这词儿文诌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

  “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个呢?”范本涛说道。

  春梅说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兴的调子,好多年没有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

  “我从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范本涛笑着说道。

  春梅笑着说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末,你听着。”

  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回转头来向范本涛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

  范本涛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没有了。

  一直到春梅弹唱完了,连连点头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

  春梅把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向着范本涛微笑着说道:“怎么样?”

  范本涛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我带了我那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

  “你这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春梅笑着说道。

  范本涛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让人怜爱,把刚才在蒋家所感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范本涛这天在孔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

  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博贺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

  博贺手里捧了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范本涛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

  范本涛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浑身颤动哩。

  范本涛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

  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着说道:“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

  范本涛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着说道:“我越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么道理?”“也没有哪个管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陶太太笑着说道。范本涛笑着说道:“大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

  “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陶太太笑着说道。

  范本涛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夏莎,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就笑着说道:“大嫂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吗?”

  “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陶太太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

  “你又没得罪我们,要陪什么不是?”博贺把脸藏在报里笑这说道。

  范本涛说道:“那末,做个小东吧。”

  “这倒象话。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陶太太说道.范本涛笑着说道:“无论什么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什么证据。”

  当下陶太太也不作声,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向范本涛树面前一晃,笑着说道:“这是谁啊?”

  范本涛一看,却是春梅新照的一张相片。

  这照片是春梅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为一种纪念品,送范本涛的。

  这相片和夏莎的相,更相象了,就笑着说道:“这不是夏小姐。”

  “不是夏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来吗?”陶太太说道。

  范本涛只是笑着说不是夏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

  陶太太笑着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那蒋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李富当然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蒋老头子,李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是解决了。”

  “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破怪哩!”范本涛说道。

  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着说道:“你可不要疑心是我们轰他走的。不过我让李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起跑了。”

  “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本涛!你实说不实说?”陶太太说道。

  范本涛这时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夏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春梅的,这事说破,恐怕麻烦更大。

  他沉吟了一会,笑着说道:“你们有了真其实据,我也赖不了。其实不是夏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夏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

  博贺夫妇还没有答应,李福正好进来说到:“夏小姐来了。”

  家树一听这话,不免又是一怔。

  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

  帘子一掀,夏莎就进来了。

  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衬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艳丽多姿。

  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着说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吧。我算没有赶上了。”

  她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起堆在沙发上。

  原来范本涛坐的地方正和这张沙发邻近,此刻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

  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夏莎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博贺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

  夏莎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就向陶太太说道:“这件衣服不是新做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

  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点点头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说是吗?”

  她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范本涛一眼。

  范本涛通身发着热,一直要向脸上篴托出来,随手将博贺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着看。

  夏莎说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

  陶太太顿了一顿,笑着说道:“夏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这夏小姐就和陶太太一同到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