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色即是空

  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

  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

  原来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几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

  蒋授锋闲着无事的时候,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

  这和尚常说,蒋授锋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

  蒋授锋父女都笑了。

  和尚因蒋秀英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慧根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

  秀蒋秀英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

  当蒋授锋生病的时候,蒋秀英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

  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

  蒋秀英也就算了。

  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

  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

  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

  他一见蒋秀英,将木鱼棰放下,笑着说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

  蒋秀英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

  静觉将蒋秀英让到左边一个高浦团上坐了,然后笑着说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范的事情吗?”

  蒋秀英听了,脸色不觉一变。

  静觉笑着说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

  蒋秀英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

  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声说道:“老师傅你是活泼萨,我愿出家了。”

  “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静觉说道。

  蒋秀英拜了两拜,站了起来来又坐了。

  静觉微笑着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范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范的两回,我就明白了。”

  “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老师傅出家。”蒋秀英说道。

  静觉微笑着说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

  蒋秀英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

  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

  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

  第一天,蒋授锋还以为她是看小说。

  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

  蒋授锋笑着说道:“谁给你的?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蒋秀英说道。

  蒋授锋说道:“什么,你要解解烦恼?”

  但是蒋秀英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喃喃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

  蒋授锋以为妇女们都不免迷信的,也就不多管。

  可是从这日期,蒋秀英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蒋授锋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支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

  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做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

  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

  蒋秀英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着问道:“大叔在家吗?”

  蒋秀英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范本涛,就说道道:“家父不在家。范先生进来歇一会吗?”蒋秀英起身相迎,说道:“范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

  范本涛穿了一身蓝哔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容,年少了许多。

  蒋秀英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

  “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范本涛说道。

  蒋秀英点了一点头说道:“哦,我去烧茶。”

  范本涛说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功夫不少吧?”

  “小事情,还谈它做什么。”蒋秀英说道。

  范本涛说着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蒋秀英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么小说?”

  蒋秀英低着头摇了一摇头说道:“不是小说,是《莲华经》。”

  “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家树道。

  蒋秀英说道:“不算深,这是有白话注解的。我就这样接下来看。”

  蒋秀英重燃了一支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

  这里家翻半天翻了一翻书,笑着说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

  “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蒋秀英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

  “她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蒋秀英微笑着说道。

  范本涛说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不是修哪辈子。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也不修什么。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蒋秀英摇着头说道。

  范本涛听了这话,大觉惊讶,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说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

  蒋秀英说道:“范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么。”

  范本涛说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

  “不行!他不见生人的。”蒋秀英说道。

  范本涛说道:“借两部我看看。”

  蒋秀英始终低了头修指甲,这时才抬起头来,向范本涛一笑说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

  “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范本涛说道。

  蒋秀英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说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么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做事呢?所以我劝范先生不要看。”

  “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么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么缘故没有?”范本涛说道。

  范本涛的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蒋秀英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

  范本涛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

  蒋秀英指着墙外笑着说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

  范本涛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

  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就笑着说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

  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

  蒋秀英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就笑着说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

  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

  范本涛半晌没有说话,蒋秀英也就半晌没有抬头。

  范本涛咳嗽了两声,又掏出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

  范本涛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功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

  “范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蒋秀英说道。

  范本涛沉吟了一下子,见蒋秀英还是低头坐在那里,就说道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

  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

  蒋秀英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

  范本涛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

  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蒋秀英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

  范本涛回望时,她身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

  范本涛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

  这才把范本涛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范本涛一到大喜胡同,春梅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着说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

  范本涛说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

  春梅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范本他头上来梳。

  范本涛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着说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

  “要是不梳,索性让它蓬着倒没有什么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碜。”春梅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它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

  春梅向着镜子里笑着说道:“怎么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的?”

  “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范本涛说道。

  春梅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既是不相干,你为什么要为它不痛快?”

  “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蒋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范本涛说道。

  春梅说道:“那她为着什么?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么事,你干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你说怪不怪?”范本涛笑着说道。

  春梅说道:“那有什么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

  范本涛说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什么怪不错!”

  春梅向镜子里一起嘴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范本涛也就向着镜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