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病

  当下蒋秀英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砌了茶,燃了香,拿了他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

  蒋授锋和范本涛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

  范本涛说表嫂有两个孩子,蒋秀英便象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说道:“那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

  范本涛说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

  蒋秀英说道:“是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

  范本涛笑着说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

  蒋秀英刚才好象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

  蒋授锋见女儿老不离开,就说道:“我还留范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

  蒋秀英说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

  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

  范本涛说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蒋授锋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蒋授锋才说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

  范本涛笑着告辞,蒋授锋送到大门外。

  只在这个当儿,蒋秀英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蒋授锋说道:“范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

  蒋授锋说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

  蒋秀英赶出门外,范本涛还在走着。

  蒋秀英先笑着说道:“范先生!请留步。”

  范本涛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

  蒋秀英笑着说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

  她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

  范本涛说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

  蒋秀英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着说道:“你带回去吧,我还做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

  范本涛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着说道:“那末我先谢谢了。”

  蒋秀英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了。

  蒋授锋说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

  蒋秀英说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

  蒋授锋说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只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

  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

  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

  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

  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

  只是自己亲眼得见范本涛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

  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

  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

  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

  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

  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当蒋秀英到大喜胡同来查访的时候,恰是事有凑巧,她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

  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

  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范本涛,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

  只见范本涛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

  范本涛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蒋秀英还未曾开言,范本涛又说道:“我给你介绍,这是孔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春梅一指。

  春梅就走向前,两手握了蒋秀英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着说道:“范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

  蒋秀英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着说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范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

  范本涛说道:“当然奉陪。”

  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

  孔大娘见是范本涛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说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象范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

  蒋秀英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原先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孔大娘一定把她让进春梅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去端茶装糕果碟。

  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范本涛。

  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噗通噗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

  再看范本涛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

  孔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蒋秀英连向相片看了几下,笑着说道:“你瞧,这相片真象呀!是范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象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你以后冲着范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

  孔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蒋秀英的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

  范本涛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着说道:“以前我还未曾对蒋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蒋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

  范本涛看着蒋秀英。

  那蒋秀英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

  范本涛也沉默了,无甚可说。

  孔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

  又约莫坐谈了十分钟,蒋秀英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

  孔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

  蒋秀英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

  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

  蒋授锋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

  蒋授锋说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接连问了几句,蒋秀英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

  蒋授锋说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

  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

  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

  蒋授锋说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

  蒋秀英说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了。”

  蒋授锋见女儿睡了,就走出房门去。

  蒋秀英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

  蒋授锋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

  蒋授锋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

  可是蒋秀英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铺床,似乎是真病了。

  蒋授锋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

  蒋秀英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

  蒋授锋说道:“你这病来得很破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

  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说不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

  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

  蒋授锋叫唤了几声,因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

  蒋秀英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

  蒋授锋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蒋秀英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记挂,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

  蒋授锋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

  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蒋秀英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

  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

  一定是秀英身体很虚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离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这时,蒋秀英已经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扎挣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

  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

  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

  蒋秀英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做。”

  蒋授锋说道:“你要是爬不起床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做自吃。”

  当下蒋秀英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

  寿蒋授锋说道:“你这傻子,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

  蒋秀英笑着说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

  蒋授锋说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

  蒋秀英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说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了,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

  这一番话,蒋授锋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

  蒋秀英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做了一大碗撑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

  蒋授锋说道:“你不吃吗?”

  蒋秀英微笑着说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

  蒋授锋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蒋秀英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一刻,哪里睡得着。

  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

  梳完了头,自己做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做做吧。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道做哪样是好。

  活计盆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颏,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

  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