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蒋秀英的心事

  “你不要胡说,人家夏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陶太太说道。

  范本涛说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再说别的了。

  博贺也对范本涛说道:“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夏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他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

  范本涛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夏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

  范本涛本想这天上午去访夏小姐的,就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

  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本涛仁弟大人台鉴:一别芝颜,条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

  台安。

  蒋授锋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

  象他那种人,一生也不会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多么有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

  范本涛因此又把去拜访夏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蒋授锋家而来。

  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

  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

  秀英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

  她看见家树进来,笑着说道:“爸爸!范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先一步,给范本涛打开了帘子。

  蒋授锋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着说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回来的。真算她猜着了。”

  他说着,就伸手拉着范本涛的手,笑着说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做一点家常风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瞧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

  “究竟还是蒋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范本涛说道。

  寿峰笑着说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堂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

  说着话,秀英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范本涛坐下。

  接上就提开水壶进来,砌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了。喝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炉里。

  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着说道:“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

  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

  范本涛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

  他就索性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

  因此一切不客气,只管开怀和蒋授锋谈话。

  蒋授锋笑着说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英走了进来,擦抹了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

  范本涛一看,只有两副杯筷,就说道:“为什么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

  秀英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她那脸上的红印儿,先出现了一个小酒晕儿。

  蒋授锋踌躇着说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那又显着见外了。也好,秀英你把菜全弄得了,一块儿坐着谈谈,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

  蒋授锋笑着说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象一个练把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说,……”

  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着窗户笑着说道:“好在范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笑话。”

  蒋授锋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

  范本涛见蒋授锋两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蒋大叔精神是复原了,但不知道力气怎么样?”

  蒋授锋笑着说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谈不到什么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保总还有余吧。”

  范本涛说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仰瞻仰。”

  蒋授锋笑着说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

  “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么吧,人家樊先生说了,咱们好驳回吗?”蒋秀英说道。

  蒋授锋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我把它们取消吧。”

  说着,他从桌上的取了一双筷子,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嘴里说道:“你瞧,这是什么?”

  范本涛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说道:“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那项本事练出来的?”

  蒋授锋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上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

  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

  范本涛鼓掌笑着说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

  蒋授锋笑着说道:“这不过常闹这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么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了吗?”

  “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象平常一巴掌打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范本涛说道。

  蒋授锋笑着说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留心了。”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来的暗箭。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么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种手法。”

  蒋授锋笑着说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

  蒋秀英见范本涛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

  她给蒋授锋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

  蒋授锋让范本涛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

  蒋秀英先拿了范本涛面前的酒杯过来,将酒被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

  范本涛站起来说道:“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

  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

  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春梅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

  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

  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

  蒋秀英连忙缩着手,坐下去了。

  范本涛猛然省悟:她或者误会了。就笑着对蒋授锋说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是很好的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

  蒋授锋笑着说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

  范本涛看了看蒋秀英的颜色,就笑着说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

  蒋秀英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

  范本涛一面吃喝,一面和蒋授锋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

  蒋授锋说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有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

  范本涛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