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本涛万不料她郑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
春梅笑着说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春梅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说道:“这可是我说错了。”
孔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范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分吗?最好是全分都算范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
她说毕,就是哈哈一阵大笑。
范本涛听了,不知怎样回答。
春梅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
范本涛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
自这天起,孔家也就差不多把范本涛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
范本涛原是和孔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春梅从此读书,不去卖艺。
范本涛除供给春梅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孔家五十块钱的家用。
孔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上眼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
孔大娘又说道:“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
范本涛觉得她的话说的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春梅又做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范本涛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
这所学校为自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春梅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
她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
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要范本涛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
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
范本涛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能让她丢了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
过了两天,春梅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
范本涛笑着说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
春梅说道:“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票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范本涛笑着说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范本涛说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
“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戴了金戒指的,我想也戴一个。”春梅说道。
范本涛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笑着说道:“你说,应该怎样的戴法?戴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
“这有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钩了一钩,笑着说道:“戴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错的吗?”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说了出来。”
“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义。”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
“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春梅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说道。
范本涛笑着对孔大娘说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春梅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
孔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嘛“,就嘻嘻的笑了。
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
范本涛吃过午饭,就约了春梅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气光眼镜,又到金珠店里,给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
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戴上。
范本涛她送到家了,就问她这戒指为什么不戴起来。
春梅和范本涛在屋子里说话,孔大娘照例是避开的。
这时春梅却拉着范本涛的手说道:“你什么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
她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他面前,笑着说道:“给我戴上。”
范本涛笑着答应了一声“是。”
他左手托着春梅的手,右手两个指头,钳着戒指,举着问春梅说道:“应该哪个指头?”春梅笑着,就把无名指跷起来,嘴一努说道:“这个。”
范本涛说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戴在无名指上吗?”
范本涛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着说道:“这一戴上,你就姓范了,明白吗?”
春梅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
范本涛笑着说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给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应?”
春梅笑着说道:“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应就是了。”
范本涛说道:“好!假如我就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大喜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
“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人。”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
“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春梅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行是行,我怎么又成了你的表哥了。”
“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你有表兄没有?”
“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
“我乐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么不乐呢?”春梅说道。
范本涛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
孔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有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春梅说道,孔大娘见春梅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范本涛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范本涛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春梅一人陪着。
范本涛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
最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
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
范本涛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
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拿起来仔细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秦惠兰,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发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
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
这时李富送茶水进来,笑着说道:“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功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
他说着,就呈上一张小名起来。
范本涛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家树问道。
李富说道:“是几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
范本涛说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做什么?”
李富说道:“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帖,然后才走的。”
范本涛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么书?”
李富说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
范本涛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春梅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
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
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
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相片拿着看了。
好在这位夏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
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春梅的相,又有点和夏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看着我揭开秘幕了。
今天晚上,博贺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时,若是表嫂知道,少不得相问。
明日再看话答话吧。
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
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夏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么。
范本涛说道:“我和他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夏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
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