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梅的新家

  春梅打开门帘子,孔三玄笑着说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

  范本涛就说道:“这大烟,我看你忌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

  孔三玄点着头,低低的说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忌的。”

  范本涛笑着说道:“抽烟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到忌烟,他就说早要忌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照样抽。”

  孔三玄见范本涛有点不欢喜的样子,春梅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

  孔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

  范本涛看着春梅低低的笑着说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

  春梅也笑着说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呢!”

  范本涛说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

  春梅说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其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期着。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

  范本涛笑着说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

  春梅瞟了他一眼说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了。”

  范本涛笑着把脸一起,还没有答话。

  春梅“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范本涛的胳膊说道:“你低一低头。”

  范本涛正要把头低着,春梅的母亲孔大娘,一脚踏了进来。

  春梅向后一缩,范本涛也有点不好意思。

  孔大娘时候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范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

  范本涛听说,笑了一笑。

  然而心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就说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

  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

  春梅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说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么。你瞧你瞧,哎哟!你瞧。”

  范本涛笑着说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

  说了话,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

  春梅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着说道:“妈!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

  孔大娘也笑着说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范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范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

  范本涛以为春梅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范本涛坐在正面,陶博贺夫妇坐在两边。

  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一笑,急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

  博贺说道:“你想到什么事情,突然好笑起来?”

  “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陶太太笑着说道。

  博贺说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

  “自然有原因,我要是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陶太太笑着说道。

  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了过来。

  陶太太嘴对范本涛脸上一努,笑着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博贺一看,原来范本涛的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

  博贺向太太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并没有什么。”

  范本涛见他们夫妻俩这样,就笑着说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

  陶太太笑着说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倒的不好意思了。”

  于陶太太说完,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范本涛说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

  范本涛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

  陶太太笑着说道:“是什么印子呢?你说你说。”

  范本涛已经有了办法了,就笑着说道:“我说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上去了的。”

  “墨水瓶里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染到脸上去?”博贺说道。

  范本涛说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

  博贺说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

  这一句话,把范本涛给提醒了,他就笑着说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

  博贺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

  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

  博贺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

  范本涛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

  李福打了洗脸水来。

  范本涛用一只手掩住了脸,满屋子去找肥皂。

  李福道:“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相,要找橡皮膏吗?”

  范本涛笑了一笑说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

  李福放下水,只好走了。

  范本涛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

  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茶杯进来,她笑着说道:“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范本涛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

  这王妈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做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尴尬。

  范本涛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头走了。

  范本涛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

  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博贺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

  范本涛吃过了饭,想到春梅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博贺夫妇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

  他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

  挨到下午,又想春梅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

  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

  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

  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粉;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

  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香。

  范本涛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

  李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门了?”

  范本涛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春梅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范本涛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孔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春梅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春梅的书房。

  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孔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

  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大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开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

  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

  春梅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

  范本涛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

  范本涛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噗通噗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春梅笑嘻嘻的站着。

  范本涛说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

  春梅说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呢?”春梅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

  范本涛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孔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着说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范本涛说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

  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

  孔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起,意思是让范本涛进去。

  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

  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春梅昨天所说,是一房白色家具。

  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色的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范本涛笑着说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

  孔大娘笑着说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

  范本涛说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孔大娘正待要说,春梅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

  孔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走开了。

  春梅说道:“你看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

  春梅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说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

  范本涛说道:“那倒也容易。不过'‘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

  春梅说道:“那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

  她说着睨着范本涛又抿嘴一笑。

  范本涛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着说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

  “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

  “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春梅说道。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

  春梅说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

  范本涛说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

  范本涛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抬着头正待要思索。

  春梅笑着说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