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孔三弦

  范本涛虽然觉得这护士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

  范本涛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果然往后门到蒋家来了。

  蒋秀英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着说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

  范本涛说道:“你也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我也实在太忙,没有到医院里来看蒋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蒋秀英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着说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

  说着,他就在前面引导。

  蒋授锋在屋子里听到范本涛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范先生吗?不敢当。”

  范本涛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头,人已爽健得多了,就笑着说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

  蒋授锋点点头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

  范本涛笑着说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起来了?”

  蒋秀英说道:“范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范本涛说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

  蒋授锋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一笑说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再说吧。”

  蒋秀英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

  她如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

  范本涛也觉得蒋授锋说的话,有点尴尬。

  再说这秀英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

  他就和蒋授锋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

  蒋秀英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范本涛出来。

  范本涛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

  范本涛回得家来,想蒋授锋今天怎么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大哥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自己都有这种意思了。

  至于蒋秀英,却又不同。

  自从她一见我,好象就未免有情,而今我这样援助他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

  好在蒋授锋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么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话又说回来了,蒋秀英眉宇之间,对我自有一种深情。

  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就把春梅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

  看着春梅那样含睇微笑的样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蒋秀英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

  等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形象,就越发的好了。

  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

  由此想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了车到水车胡同来了。

  现在的春梅家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

  春梅也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靠着门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发奔腾,就笑着说道:“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在家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

  春梅说道:“我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跑到公园里去。”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敢留我吗?”

  春梅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么,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在这儿坐一会,要什么紧!”

  她说着又抽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范本涛抖了几抖。

  范本涛说道:“要你会说呢?”

  春梅说道:“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唱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

  春梅身子一扭说道:“我不和你说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跳到里面屋子里去了。

  范本涛也说道:“你真怕我吗?为什么跑了?”

  说着这话,也就跟着跑进来。

  屋子里的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掉,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了。

  范本涛说道:“这是为什么?明天就要搬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

  春梅笑着说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么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几,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色的了。”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

  春梅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说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

  说时,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春梅说道:“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指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么高,象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

  春梅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配不配?”

  春梅瞟了他一眼,又低着头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白?”范本涛笑着说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么相干。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

  春梅笑着说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分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分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象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

  春梅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恳切,范本涛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

  春梅看着范本涛笑着说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多少钱做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多少钱了?”

  范本涛说道:“我想也是不够的,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

  见春梅仰着脸,脸上的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

  春梅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发奔腾回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

  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孔伤得。

  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孔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赘,减称孔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孔三玄。

  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

  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范本涛这一个财神爷接济,孔三玄却成了孔三乐。

  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气倦了,就向他嫂子孔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

  孔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

  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屋子的门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

  他就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

  春梅说道:“叔叔回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么样了?范先生在这里呢。”

  孔三玄隔着门帘叫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