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南柯一梦

  及至三天以后,范本涛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就对范本涛说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

  范本涛说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情,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

  蒋秀英想了一想,笑着说道:“象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

  范本涛笑着说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

  蒋秀英笑着说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

  范本涛想道,自己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英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么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

  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

  秀英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

  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么。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得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却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看的《太上感应》。

  蒋授锋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

  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

  一直到第三日,范本涛又来探病来了,就问秀英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

  秀英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

  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

  因蒋授锋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蒋授锋说话。

  蒋秀英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

  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说了一会便走了。

  蒋秀英见家树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

  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给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

  想到这里,好象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袱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搂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噗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起来看时,上写“七月七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

  蒋秀英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

  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

  就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

  蒋秀英闭眼睡觉,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

  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滴嗒滴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

  那《红楼梦》上的事情,好象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

  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范本涛,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

  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

  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

  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

  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

  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

  蒋秀英想着想着,也不知不觉,自己便恍恍惚惚的果然在公园里,范本涛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

  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蒋秀英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

  一看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

  蒋授锋又对范本涛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约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

  他一把已揪住了范本涛的衣领。

  蒋秀英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

  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

  她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

  蒋秀英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蒋授锋方才醒来。

  他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

  蒋秀英听了一怔,吓得不敢做声,只低了头。

  蒋授锋又说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

  蒋秀英笑着说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做梦的,天天晚上做梦,还管不了许多呢!”

  蒋授锋笑着说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

  蒋秀英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士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

  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

  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象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

  那可成了笑话了。

  蒋秀英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

  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自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

  那护士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

  这护士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妩媚。

  她已剪了发,养着刘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

  院长因为她当护士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

  蒋授锋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

  终日周旋,和蒋秀英倒很投机。

  常笑问秀英:“范本涛是谁?”

  蒋秀英说是父亲的朋友,那护士笑着总不肯信。

  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在蒋秀英肩上拍了一下,又噗嗤一笑说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

  这一嚷,连蒋秀英和蒋授锋都是吃了一惊。

  蒋秀英还不曾说话,蒋授锋便问道:“谁的宝玉?”

  那护士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蒋秀英一起都大窘起来。

  可蒋授锋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

  蒋秀英正在着急,那护士就从从容容的笑着说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石,以为是假宝石呢。”

  蒋授锋笑说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

  蒋秀英称他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下。

  这蒋秀英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

  自这天起,蒋授锋的病,慢慢儿见好。

  范本他来探望得更疏了。

  蒋授锋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很多的钱,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

  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

  医生说,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候。

  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

  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

  恰好期间有几天工夫,范本他不曾到医院来。

  最后一天,蒋秀英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

  这范本涛那天到医院里,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

  她先笑道:“范先生!你怎么有两天不曾来?”

  范本涛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来,有点见怪了。

  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蒋授锋的病实在好了,用不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了,他这样沉吟着。

  护士便笑着说道:“那位蒋女士她一定很谅解的,不过范先生也应该到他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