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蒋秀英的心事

  寿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么,依然望着蒋秀英检点东西。

  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蒋秀英道:“范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

  蒋秀英一想,若说范本涛是无意中碰到的,那末,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

  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么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记呢!

  她就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说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看你的。哪有那么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

  蒋授锋听说,又点了点头。

  蒋秀英刚刚收拾完东西,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的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工夫,范本涛就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

  蒋秀英说道:“范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

  范本涛说道:“大姑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便帮忙了。”

  蒋秀英望着他笑了一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

  蒋授锋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做声。

  范本涛站在一边,忽然说道:“大姑娘,你们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

  蒋秀英笑着说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了。”

  范本涛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

  当下蒋秀英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车上去,然后替蒋授锋穿好衣服。

  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蒋授锋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他送上了汽车。

  范本涛不料秀英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

  蒋授锋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蒋秀英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

  范本涛当时把这件事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么。

  汽车的正座让蒋授锋躺了,范本涛和蒋秀英只好各踞了一个倒座。

  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峰身上。

  秀英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范本涛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

  范本涛觉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

  秀英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

  及至秀英缩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

  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

  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抬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

  忽然蒋授锋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

  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

  蒋秀英随着范本涛从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范本涛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他才安慰了几句这才回去了。

  蒋秀英一打听,这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

  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范本涛何曾认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

  秀英的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范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

  我父亲是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

  他又为什么这样待我们好呢?

  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

  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这蒋秀英就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天半天,范本涛总要到医院里来看蒋授锋一次。

  大约过了一个礼拜,蒋授锋的病,果然好转了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然过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

  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的院。

  蒋秀英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

  正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范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蒋家大姑娘收下。

  蒋秀英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

  他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

  这个人做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

  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

  蒋秀英觉得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

  前几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鼓词儿,一起隲带到医院里来看。

  这一天下午,范本涛又来探病来了,恰好蒋授锋已是在床上睡着了。

  蒋秀英捧了一本小本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样子。

  她猛抬头,看见范本涛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塞,但是范本涛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

  范本涛说道:“蒋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

  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

  蒋秀英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范本涛坐下。

  范本涛微笑着说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

  蒋秀英说道:“不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

  范本涛说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

  蒋秀英微笑着说道:“我先要谢谢你了。”

  范本涛说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大恩不谢。”

  “范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蒋秀英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垂下来的鬓发。

  范本涛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才好,走到桌子边,拿着药水瓶看了看,映着光看看瓶里的药水去了半截,就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纸标上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

  他问过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蒋授锋,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就说道:“蒋大叔睡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

  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着一点笑容。

  蒋秀英又觉得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么还多此一笑呢?

  于是又想到范本涛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

  心里就不住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

  正在蒋秀英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范本涛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来了。

  当日蒋秀英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阵了。

  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

  这个人做事,好象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

  但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

  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呢?

  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

  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

  蒋授锋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问道:“孩子,我看你好象有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么?”

  秀姑笑着说道:“我不为什么呀!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

  蒋授锋说道:“你有什么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

  蒋秀英微笑了一笑说道:“唉!猜什么呢?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我是看到书上这事,老替他发愁。”

  蒋授锋说道:“咳!傻孩子,你真是‘听说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功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

  蒋秀英说道:“可不是难得范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

  蒋授锋说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怪的!”

  蒋秀英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

  这日下午,范本涛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怪“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么。

  范本涛看到蒋授锋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

  蒋秀英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他恼我来了。

  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