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巧遇

  范本涛说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

  春梅笑着说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

  春梅说道:“怎么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范本涛笑着说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春梅笑着说道。

  “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范本涛说道。

  春梅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

  这时春梅越走越远,范本涛已追不上了,就说道:“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说呢。”

  春梅说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

  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范本涛点了几点。

  范本涛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深刻地印到脑子里去了。

  春梅走了好远,范本涛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

  可是一出坛门,又为难起来了。

  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

  想着想着,不觉说道,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博贺是猜不出来的。想定了主意,便坐了电车来到后门。

  范本涛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

  范本涛连忙回头看时,却是蒋授锋的女儿蒋秀英。

  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象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象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象哭了一般。

  范本涛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就问道:“原来是蒋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

  蒋秀英说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范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

  范本涛说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功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

  蒋秀英说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功夫!我给你雇辆车。”

  “路远吗?”范本涛说道。

  蒋秀英说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

  “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范本涛说道。

  蒋秀英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了。

  范本涛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范本涛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得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

  “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范本涛说道。

  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范本涛并没有说什么,蒋秀英的脸却涨得通红。

  于她绕过身来,将范本涛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就走了进去。

  这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

  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

  蒋秀英说道:“爹!范先生来了。”

  里面床上他父亲蒋授锋说道:“哪个范先生?”

  “蒋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范本涛说道。

  蒋授锋说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

  范本涛跟着蒋秀英走进屋去。

  蒋秀英说道:“范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掇拾掇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乱得很。”

  范本涛怕他屋子里有什么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

  蒋秀英进去,只听得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摆移之声。

  停了一会,蒋秀英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着说道:“樊先生!你请进。”

  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叠了一床被,蒋授锋低着头躺在上面。

  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手臂,露在外面,瘦得象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上两腮都没有了,两个颧骨高撑起来,眼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

  蒋授锋见范本涛上前,就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说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

  范本涛见他这种样子,也觉惨然。

  蒋秀英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范本涛坐下。

  范本涛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了许多,不过还洁净。

  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办的。

  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白纸,分明是当票。

  范本他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带着什么,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了许多,就问蒋秀英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

  蒋秀英说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朋友。什么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一起一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气。

  范本涛见他父女这种情形,既无钱,又无人力,委实可怜,想了一想,向蒋授锋说道:“蒋大叔!你信西医不信?”

  蒋秀英说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论什么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

  “钱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就是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不容易奏效的。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蒋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蒋大叔过去。”范本涛看着蒋秀英说道。

  蒋授锋睡在枕上,抬了头望着范本涛,都呆过去了。

  蒋秀英偷眼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就笑着对范本涛说道:“范先生有这样的好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

  范本涛见说,沉默了一会,赶紧一摇头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

  他说着,在身上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账,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账。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急。”说着,他和床上蒋授锋点了一个头,自去了。

  这范本涛走的是非常的匆忙。

  蒋秀英要向他道谢两句都来不及。

  他已经走远了。

  蒋秀英在他的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的身影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着。

  过了许久,蒋秀英听到里边屋子有哼声,才回转身来。

  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着说道:“秀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

  蒋秀英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着说道:“难得有范先生这样的好人。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么巧,把什么都当光了。今天就碰到了范先生。”

  蒋授锋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

  本来病人的病情之好坏,精神要作一半主。

  在这天上午,蒋授锋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法子筹措,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范本涛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范本涛去了以后,他就让蒋秀英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着蒋秀英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是安慰。

  蒋秀英说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