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园里

  春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

  范本涛说道:“紧是不要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么意思?”

  春梅摇了一摇头微笑着说道:“没有意思。”

  范本涛说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

  春梅说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

  范本涛说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

  春梅听说把头起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

  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

  范本涛说道:“你这人不讲理。”

  春梅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说道:“我怎样不讲理?”

  范本涛说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春梅笑着说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

  范本涛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

  春梅说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已先站起身来,范本涛也就站起,于是陪着她在园子里蹓跶。

  二人走着,不觉到了柏林深处。

  范本涛说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春梅见说,只不作声,只管低了头走。

  范本涛说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春梅依然低了头,看着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数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肯办,一定办得到的。”

  范本涛说道:“那你就尽管说吧。”

  春梅说道:“说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要不,我是不肯说的。”

  范本涛说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

  春梅听说,就点了点头。

  范本涛说道:“要多少呢?”

  春梅说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你又花了好些个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象现在这样随便,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

  范本涛说道:“可以可以。”

  说时,范本涛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

  春梅接了钱,小心的把钱放进口袋里,这才抬起头回过脸来,很郑重的说道:“多谢多谢。”

  范本涛说道:“钱,我是给你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觉得很可惜。”

  春梅说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的一样唱才好吗?”

  范本涛说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家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

  春梅说道:“我怎么不懂!也是没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去。

  范本涛也是默然,陪着她走。

  过了一会,范本涛说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

  春梅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望着范本涛说道:“真的吗?”接着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

  范本涛说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分很好,象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

  春梅说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我不卖唱,哪成呢?”

  范本涛说道:“我既然要帮你的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

  春梅拉着范本涛的手,轻轻的跳了一跳说道:“我一世做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范本涛鞠了一躬,掉转身就跑了。

  范本涛倒是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

  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

  只见春梅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个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枕在胳膊上。

  范本涛远远的看去,她好象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

  他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

  春梅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范本涛望着。她看见范本涛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竭力的忍住了哭,站起来,向着范本涛这边,慢慢的转过身子。

  范本涛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劝解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

  春梅见范本涛走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着便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梳的双髻。

  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范本涛平视。

  范本涛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

  “春梅,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

  春梅低着头摇了一摇。

  范本涛说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

  春梅摇着头说道:“不是的。”

  范本涛说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

  春梅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说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

  范本涛说道:“那为什么要哭呢?”

  “谁哭了?我没哭。”春梅望着他笑了一笑说道。

  范本涛说道:“你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做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

  春梅不但不把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转过脸去。

  “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范本涛说道。

  春梅说道:“这可真正破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又说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

  范本涛说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

  “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春梅笑着说道。

  范本涛说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不通得过呢?”春梅笑着说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又不说下去了。

  范本涛说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家用时,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春梅说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范本涛站住脚说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

  春梅就站住了脚,低着头想了一想,笑着说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象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范本涛笑着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末我就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春梅说道。

  当下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着说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

  春梅要说时,范本涛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

  春梅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了,直走到后坛门口,春梅停住脚笑着说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

  范本涛说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

  春梅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是走到坛门口来。

  她笑着说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回去吗?”

  范本涛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着说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春梅说道。

  范本涛说道:“明儿也许不见面。”

  春梅说道:“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