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抛情丝

  范本涛说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

  姑娘低了头,微笑着说道:“叫春梅,名字可是俗得很!”

  范本涛笑着说道:“很雅致。”

  又自言自语的吟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梅笑着说道:“你怎么吟起诗来了。”

  范本涛说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哪个学校里读书的?”

  春梅笑着说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

  范本涛笑着说道:“能写信吗?”

  春梅笑着摇了一摇头。

  范本涛说道:“记账呢?”

  春梅说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账呢?”

  范本涛说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

  春梅说道:“我妈接一点活做做。”

  范本涛说道:“什么叫'活'?”

  春梅先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范本涛说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

  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

  家树再要说什么。

  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了。

  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

  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着说道:“范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

  春梅低低的说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着说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

  春梅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范本涛说道:“你接着吧,桌上脏。”

  范本涛听说,果然伸手接了。

  春梅笑着说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

  范本涛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

  春梅问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

  范本涛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

  春梅笑着说道:“是吗?”

  范本涛说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象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

  春梅笑着说道:“以后你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

  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

  春梅把嘴向范本涛一努说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

  沈大娘说道:“真的吗?范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范本涛说道:“那怎敢当!”

  春梅用眼望着他,轻轻的说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

  范本涛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

  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要走。

  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

  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开。

  范本涛说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

  春梅说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

  范本涛看了她,嘻嘻的笑。

  春梅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然而坐。

  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

  范本涛说道:“因为你笑我才笑的。”

  春梅说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

  “我看你的样子,很象我一个女朋友。”范本涛说道。

  春梅摇摇头说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象我长得这样寒碜。”

  范本涛说道:“不然,你比她长得好。”

  春梅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抿。

  范本涛见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大笑。

  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说道:“樊先生!你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你作点炸酱面吧。”

  范本涛起身说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

  他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在沈大娘手里,笑着说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

  走不多路,后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春梅笑着走上前。

  春梅回头见没有人,就说道:“你丢了东西了。有丢什么。”

  春梅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象是忙着包的。

  她就递给范本涛说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

  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春梅用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

  范本涛这时恍然大悟,才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

  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

  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一张春梅本人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

  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

  现在春梅追了送来,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

  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荡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

  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

  及至到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津津有味。李富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这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

  他起身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传将过来。

  心里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

  就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李富来说道:“给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

  李富说道:“少爷还没有吃饭吗?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

  范本涛说道:“我忘了说了。”

  李富说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

  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笑。

  李富说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

  说毕,他也笑着去了。

  一会儿,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蛋炒饭。

  当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范本涛就一人坐下吃饭。

  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

  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

  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碗里,倒上大半碗汤。

  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

  心想:从来没有人在蛋炒饭里淘汤的,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蛋炒饭都不会。当时就低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蛋炒饭,赶快吃了下去。

  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李富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

  范本涛吃完,他递上手巾把来。

  范本涛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了一阵,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

  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

  李富看到忍不住了,就问道:“少爷!你丢了什么?”

  范本涛说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

  李富说道:“我就没有看见你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

  范本涛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了。

  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就叫李富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

  李富走进里屋,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报,顺手取了过来,报纸一拖,啪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李富一弯腰,捡起来一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

  那报纸因为没有粘着物,已经散开了,露出里面一角相起来。

  李富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

  范本涛听说,连忙就跑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着问道:“你打开看了吗?”李富说道:“没有,好像是外国书。”

  范本涛说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

  李富说道:“摸着硬邦邦的,好象是外国书的书壳子。”

  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

  等李富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玩,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