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魂牵梦绕

  到了下午,博贺从衙门里回来了,正在走廊上散步,就隔着窗户问道:“本涛,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

  范本涛说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

  博贺说道:“燕京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

  范本涛说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

  博贺说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

  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本涛!你今天在哪里来?”范本涛虽然心虚,但不信博贺会看出什么破绽,就说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

  博贺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着说道:“你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来的。”

  范本涛说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

  博贺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笑着伸到范本涛面前来。

  范本涛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

  无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

  范本涛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

  博贺笑着说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呢?”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

  博贺说道:“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

  范本涛说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我。”

  博贺说道:“蒋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

  范本涛连忙拦住说道:“那个蒋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范本涛说的这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于无心,博贺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就说道:“我有什么不知道?她搬开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了,到哪里去了?”

  范本涛说道:“你何以知道她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

  这时,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

  陶太太问道:“老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一点?”

  范本涛说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

  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博贺浑身上下望了一望。

  博贺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

  范本涛虽然很惦记蒋授锋,无奈博贺说话,总要牵涉到蒋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

  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蒋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博贺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

  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李富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今天且搁在心里。

  次日早上,博贺是上衙门去了。

  陶太太又因为晚上跳了一宿的舞,睡着还没有起来。

  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

  因此上房里面,倒很沉静。

  范本涛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着就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

  这是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李富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

  陶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

  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问道:“李富!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这李富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着说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

  范本涛说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

  李富说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

  范本涛说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

  李富笑着说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

  范本涛笑着说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的女朋友。”

  李富说道:“女朋友要什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的男朋友呢!”

  范本涛说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象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蒋授锋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蒋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蒋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

  李富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范本涛说道:“搬到后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

  李富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就说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蒋家老头,他说是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范本涛看那种情形,就料到蒋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戆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

  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问。

  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

  吃过午饭,范本涛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的功课趁闲理一理。

  就找了两本书,对着窗户,就摊在桌上来看。

  看不到三页,有一个听差进来说:“有电话来了,请少爷说话。”

  他是大门口的听差,范本涛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室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

  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

  范本涛一听,倒愣住了。

  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里去唱,你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

  范本涛这才明白了,是春梅的母亲沈大娘打来的电话。

  就问道:“在哪家茶社里?”

  她说:“记不着字号,你要去总可以找着的。”

  范本涛就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

  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春梅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

  这茶社里,究竟象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

  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

  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

  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

  说也奇怪,眼睛对着书上看,心里只管把春梅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

  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看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

  范本涛脑子里出现了这一个幻影,便记起那张相片,心里思索着:当时收拾那张相片的时候,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

  于是便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可以找出来的。

  不料把书一起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来。

  刚才分明夹在书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

  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事恍恍忽忽的。

  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名其妙。

  于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

  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西装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