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识春梅

  于是走出舞厅,到储衣室里去穿衣服。

  那西崽见夏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抬肩,让她穿上。

  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起来,西崽一鞠躬,接着去了。

  这一下,让范本涛受了很大的刺激。

  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破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见平地。象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种费用,容易供给吗?

  当时这样想着,见夏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着。

  博贺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

  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

  博贺自认是主人,一定让范本涛坐在上面软椅上。

  范本涛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夏莎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范本涛挤在了一处。

  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

  车子开动了,夏莎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着说道:“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

  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树这边一侧,夏莎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

  夏莎回转脸来,连忙对范本涛说道:“真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

  发本涛笑着说道:“照密斯夏这样说,我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气的。”

  博贺说道:“是啊,你这些时候,正在讲究武术,象密斯夏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不在乎。”

  夏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说着就对范本涛一笑。

  四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夏小姐家。

  汽车的喇叭遥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

  夏小姐*着英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

  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

  这里他们三人回家以后,博贺笑着说道:“本涛!好机会啊!密斯夏对你的态度太好了。”

  范本涛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么态度?”

  陶太太说道:“是真的,我和夏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喝你一碗冬瓜汤。”博贺笑着说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冬瓜汤?本涛,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

  范本涛笑着说道:“我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

  陶太太道:“那就是我们这里的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不过你和夏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范本涛说道:“大嫂这话,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

  陶太太说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蒋老头子的女儿,又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

  范本涛自觉不是大嫂的敌手,笑着避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

  范本涛睡的钢丝床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下放了一本《红楼梦》,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

  他拿起一本来看,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

  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夏小姐美丽!

  夏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

  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的。

  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夏小姐长的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大嫂一定不满意的。

  可是只和夏小姐初见面,她就极力要和我作媒了。

  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道与其和夏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

  她母亲曾请我到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借此探探她的身世。

  这一晚上,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范本涛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

  博贺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

  范本涛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

  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

  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挡住,木隔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

  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晾了一绳子的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碧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满了灰土。

  范本涛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好意思。

  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

  在大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当然进去看看。

  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

  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依旧为难起来。

  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家去作什么?

  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

  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回来,因想他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

  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

  站在门边,先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

  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

  范本涛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后面有人叫道:“范先生!范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

  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范先生,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

  范本涛这才停住脚说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

  沈大娘说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啊?”

  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

  范本涛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进去。

  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

  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

  屋子里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

  再转一个弯,引进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

  有两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

  这边才铺了一张芦席,芦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

  浮面铺的,倒是床红呢被,可是不红而黑了。

  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

  范本涛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得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

  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

  自己心里暗想,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

  心想:我莫如坐一会子就走吧。

  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

  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一个头说道:“你吃水。”

  沈大娘说道:“姑娘!你陪范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

  范本涛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

  现在屋子里剩了一再一女,更没有话说了。

  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道:“你抽烟卷吧?”

  范本涛摇摇手说道:“我不会抽烟。”

  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

  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灯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向屋里堆。”

  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范本涛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就说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

  姑娘倒未加考虑的答道:“去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