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街见闻

  可这样一来,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站在那里,倒弄得进退两难。

  她究竟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

  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

  她轻轻的对范本涛说道:“请喝茶!”

  自己就进那西边屋里去了。

  蒋授锋笑着说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

  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起来的,是自来水呢。”

  蒋授锋笑着说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

  这时候,范本涛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着说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象蒋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象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

  只听见噗通一声,蒋授锋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溅倒了。昂头一笑着说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范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友。”

  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着说道:“你可别请人家范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你也带了去。”

  蒋授锋笑着说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你。你可千万别客气。”

  范本涛笑这说道:“好,我就叨扰了。”

  蒋授锋把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带着范本涛出门而去。

  两个人走到胡同口,见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象一条黑巷。

  蒋授锋向里一指说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

  范本涛点了点头。笑了一笑。

  上了大街,蒋授锋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

  落座之后,蒋授锋说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范本涛说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

  范本涛因这人平常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

  一会酒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小酒杯。

  蒋授锋说道:“范先生,你会喝不会喝酒?会喝,敬你三大杯。不会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说实话。”

  范本涛时候道:“三大杯可以奉陪。”

  蒋授锋说道:“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

  范本他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当了十几年的胡匪,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专做好人。自己当年做强盗,未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十一岁。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成了家里供的关神像了。

  范本涛说道:“蒋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快醉了,你怎么样?”

  蒋授锋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着说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

  伙计一算帐,蒋授锋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钱十吊,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

  范本涛陪他下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

  蒋授锋将胳膊一扬,笑笑着说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话!”

  从这天起,范本涛就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范本涛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

  其中三天的光景,范本涛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

  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去。”

  范本涛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范本涛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蒋授锋的消息。

  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

  范本涛见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

  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

  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

  一起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

  青芦里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外坛而去的。

  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些古柏。

  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

  在那钟塔下面,有一起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

  范本涛一见,就慢慢的也走了过去。

  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

  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

  只见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了满满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

  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

  范本涛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

  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

  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年头儿……"话还范本涛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着说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苦笑着对范本涛说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

  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

  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

  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

  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

  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

  那人将嘴向范本涛一努说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捞着。”

  那姑娘对范本涛微笑着点了点头,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范本涛浑身上下打量。

  看她面上,不免有惊讶之色。

  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

  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

  姑娘接了鼓棍,还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上来观看。

  范本涛要看这姑娘,究竟唱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

  一会儿功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

  那个弹三弦子的先将三弦子弹了一个过门,然后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

  这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范本涛身上溜了几回。——刚才范本涛一见她,就知道她是个聪明女郎。

  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看的人。

  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

  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

  范本涛到底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

  当下这个弹三弦子的便伴着姑娘唱起来,因为先得了范本涛的两吊钱,这时更是努力了。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

  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

  “清清冷冷的*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

  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范本涛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