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见陶太太

  范本涛先还不曾料到这姑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现在由她这一句唱上看来,好象对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得心里一动。

  这种大鼓词,本来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转,加上那三弦子,音调又弹得凄楚,四围听的人,都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向下听去。

  唱完之后,有几个人却站起来扑着身上的土,搭讪着走开去。

  那弹三弦子的,连忙放下乐器,在台阶上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分向大家要钱。

  有给一个大子的,有给二个子的,收完之后,也不过十多个子儿。

  他因为范本涛站的远一点,刚才又给了两吊钱,原不好意思过来再要,现在将柳条盘子一摇,觉得钱太少,又遥遥对着他一笑,跟着也就走上前来。

  范本涛知道他是来要钱的,于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

  不料身上的零钱,都已花光,只有几块整的洋钱,人家既然来要钱,不给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踌躇的拿了一块现洋,向柳条盘子里一抛,银元落在铜板上,“当”的一声响。

  那弹三弦子的,见范本涛这样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条盘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着右手,就给范本涛请了一个安。

  这时,那个姑娘也露出十分诧异的样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转睛的只向范本涛望着。

  范本涛出这一块钱,原不是示惠,现在姑娘这样看自己,一定是误会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弹三弦子的,把一起落腮胡桩子几乎要笑得竖起来,只管向范本涛道谢。

  他拿了钱去,姑娘却迎上前一步,侧这眼珠看了范本涛一眼,低低的和弹三弦子的说了几句。他连点了几下头,问范本涛说道:“你贵姓?”

  范本涛说道:“我姓范。”

  那姑娘已背转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且听书的人还未散开,自己丢了一块钱,已经够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们谈话,更不好意思了。

  范本涛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由这钟塔到外坛大门,大概有一里之遥,范本涛就这样缓缓的踱着走去。

  快要到外坛门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后叫道:“范先生!”

  范本涛回头看,却是一个大胖子中年妇人追上前来,抬起一只胳膊,遥遥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

  范本涛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里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脚,看她说些什么。

  那妇人见范本涛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范先生不会错了。

  走到范本涛身边,笑着说道:“范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谢你。”

  范本涛看那妇人,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纹。

  范本涛说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

  那妇人说道:“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范本涛低了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着说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象是在衙门里的?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

  那妇人笑着说道:“我瞧就象是一位少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范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

  这时,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

  那妇人一见,问她道:“姑娘,怎么不唱了?”

  那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

  范本涛先见她唱大鼓的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就笑着说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忙。要象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范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

  范本涛告诉了她地点,笑着说道:“那是我们东家的家里。”

  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出了外坛门。

  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范本涛用了一点茶水,陶博贺请他到饭厅里吃饭。

  陶博贺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

  夫妇两个连同范本涛,席上只有三个座位。

  家树上坐,他夫妇两横头。

  陶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范本涛笑着说道:“这一晌子,你喜欢一人独游,很有趣吗?”

  范本涛说道:“你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

  陶博贺说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

  范本涛说道:“听戏。”

  打两陶太太看着范本涛的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又说道:“不对吧。”

  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能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

  陶博贺也笑着说道:“据李富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

  范本涛笑着说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

  陶太太道:“你可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

  范本涛说道:“大嫂说这话都有好几次了,但是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

  陶太太说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定要你跟着我到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

  范本涛说道:“我又不会跳舞,到了舞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多没意思。”

  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茶馆里强的多。”

  范本涛说道:“大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有些本领。”

  陶博贺笑着说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是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

  范本涛听了这话,忽然疑惑起来。

  蒋授锋的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

  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李富报告的。

  这时李富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追问出来,恐怕给李富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语了。

  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

  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了。

  范本涛说道:“大嫂忙着换衣服去了,看样子又要去跳舞。”

  陶博贺说道:“今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

  范本涛说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

  陶博贺说道:“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

  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说道:“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欢心。”

  范本涛笑着说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悦己者容了。”

  陶博贺说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破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

  范本涛笑着说道:“你这话要少说,让大嫂听见了,就是一场交涉。”

  陶博贺说道:“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人羡慕。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大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忌妒,还要很喜欢的。然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

  两人说着话,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

  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

  范本涛说道:“这是谁送给兄一个银盾?盒子倒精致,银盾呢?”

  陶博贺嘴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了一笑说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

  范本涛说道:“果然不是,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

  陶博贺笑着说道:“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

  范本涛见说,笑了笑,也不再问,心想:我等会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陶太太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