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次相见

  范本涛见说,顺着那伙计的手,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

  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

  屋子门上,上面贴着一副横额“以武会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下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练了起来。

  范本涛的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他本来对此就感到有些兴趣,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观看了,非常欢喜,就索性把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

  只见他长长的脸,一个高鼻子,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胡须。

  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

  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

  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破,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

  范本涛看见,不觉吃了一惊,不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左一歪,那石锁齐齐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用左肩来接住。

  这范本涛看了,不由暗地称好。

  看那老人却是行若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

  在场的一班少年,就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

  老人见人家称赞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这时,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让给我瞧瞧。”

  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一根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

  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硬是不成。”

  老人说道:“瞧我的吧。”

  他说着举手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

  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象两片石磨,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

  一个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

  范本涛见了,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

  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了看范本涛,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

  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范本涛两眼。

  范本涛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

  那老人笑着说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

  家树笑着说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了吗?”那老人微笑着说道:“五十几?——望来生了!”

  范本涛说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还有这样大的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蒋。

  范本涛就斟了一杯茶,坐下和他来谈话,才知道他名蒋授锋,是山东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

  他问范本涛的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

  范本涛告诉了他姓名后说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燕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里。”

  蒋授锋说道:“范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范本涛说道:“我东家姓陶。”

  蒋授锋说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

  范本涛说道:“是,那是我的东家。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东家陶博贺,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

  蒋授锋哈哈大笑这说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

  范本涛说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改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

  蒋授锋见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停了一下,又说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

  看着范本涛他继续说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

  范本涛说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

  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说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范本涛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已日落西山,给了茶钱就回家了。

  到了陶家,听差的李富进来伺候茶水,问道:“少爷,水心亭好不好?”

  范本涛说道:“水心享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

  李富说道:“唉!少爷,你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么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

  范本涛说道:“那有什么要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等社会人多,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好;李富微笑着说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

  范本他说道:“你没有看见那人,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

  李富不敢多作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博贺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

  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

  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

  范本涛一个人在家里,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

  昨天蒋授锋也说过,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

  这范本涛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

  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

  他知道燕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

  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得啪啪的将门敲了两下。

  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了出来。

  她见范本涛穿得这样华丽,就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

  范本涛说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蒋的,不知道在家没有?”

  那姑娘对范本涛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笑着说道:“我就姓蒋,你先生姓范吗?”

  范本涛说道:“对极了。那蒋大叔……”

  姑娘连忙接住说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

  说着便在前面带路,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范先生来了。”

  蒋授锋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说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

  范本涛说道:“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

  蒋授锋听了,就只好将客让进屋里。

  范本涛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挂着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

  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

  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

  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

  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

  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

  蒋授锋让范本涛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着说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

  范本涛说道:“不必费事了。有谁就喝一口?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

  蒋授锋说道:“也好,那就不必张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