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十四)不与君绝

  今天,对于许华来说既是久等难熬又是十分心悸的日子。主治医生根据他脸部伤情的愈合情况,决定拆去缠绕了二十多天的纱布条,还他一个真实的面貌。

  许母和陆娴婷父母更是忧心重重,担心着许华的面容被毁,更担心着他和陆娴婷能否接受现实,经得住这‘变脸’的考验。虽然医生护士一再宽慰,一顆悬着的心仍忐忑不安。

  倒是陆娴婷的神情显得十分坦然。二十多天来,好友护士长小王曾多次告诫她:“要早作思想准备。因离爆点太近,脸部伤情严重,原来英俊帅气的许华可能变得很丑,甚至脸部某个部位会留下残疾。”为此她曾偷偷地大哭了几场。为不使许华伤心,她一直隐滿着。今天要拆去包扎的纱布,再也无法掩盖了。她要把实情告诉他,她要用真情唤起他对生活的信念!

  许华宊感到脸部奇痒,伸出左手就欲抓挠,她急忙阻止:“挠不得!还像个孩子。”用柔柔的双手轻轻扶摸着他的脸庞。

  许华感叹地问她:“这张脸一定是变得十分丑陋了,甚至是毁容了。我若变得……像《夜半歌声》中的宋丹平……妳还要我吗?”

  “那我就是杜云嫣!”

  “那是过去,是故事。而现实……”

  “现实……我更爱你了!”她娇气地轻伏在他的身上,夹带着哭泣声,低吟了汉代乐府民歌中的《鼓吹曲辞》:“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许华已被她的真情感动得落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用仍十分无力的手拥抱了她。

  娴婷附耳告诉许华:“‘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爱你內在的魅力;我爱你一顆赤红的心;我爱你对事业的执着和忠诚。无论你的外表有何改变,我会相伴着你走完今世今生。”

  父母们听了孩子们的对话,也被感动得热泪润眶。

  护士长小王推着轮椅进了病房,看到他们一家子人都在流泪,心中也感悲伤。强作笑容说:“揭去纱布表明许华的伤病基本痊愈了,大家应该高兴,可你们……。”

  王芬拽过小王:“护士长妳说个实话,许华的脸和手……?”“阿姨,妳放心吧。脸可能有点破相,手有点僵直,不过听院长说,按市領导意见,待他完全康复后,送去北京协和医院治疗。还妳一个完整、标致的好女婿。”王芬破涕为笑:“这就好,这就好!”

  换药室里气氛有点紧张,特别是陆娴婷,双目紧盯护士长小王灵巧的双手一层一层揭去许华脸上的纱布。心中默默祈祷着:“苍天啊!还我一个原来的许华。”光洁略呈红润的下额显露出来了,她心中一阵欣喜,但随着许华脸庞一点一点的向上揭露,她的心也渐渐地凉了:鼻尖中央有一大块粉红色斑痕;左眼角下一条一公分寬的伤痕一直斜划到脸额上;右眼上皮向下垂塌着;双眉几乎已全禿,几根稀疏的眉毛倒伏在眼角上;原来脑门中央的‘天眼’扩展了,微红色中镶嵌着点点黑斑;腮帮和面颊更是显凸凹不平。看着这一张与宋丹平所差无几的脸,陆娴婷忍不住又落下了伤心泪。医生护士们虽然早知许华要破相,但未曾料到如此严重,一个个也惊骇万分。

  许华看着他(她)们的表情,心中已十分清楚,情况定是不妙。毅力和定力反倒使他十分镇静,挥了挥手断然拒绝小王递来的镜子:“不看也罢,无脸有心。只要断臂活了,双眼不瞎,还能画天气图,还能分折、预报天气,我心已足也。”一句肺腑之言把陆娴婷和几位护士感动得恸哭了起来。主治医生激动地高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负责到底,待你康复了就送北京治疗!”

  许华向小王要来了一付墨镜和一个大口罩,叫娴婷给他戴上:“千万莫叫让父母们伤心,让我慢慢做他(她)们的思想工作。

  ”轮椅刚一出门,王芬就急不可耐地要摘去许华脸上的墨镜和口罩。陆娴婷连忙阻止了:“妈,不能摘!感染细茵要发炎的。”父母们半信半疑地看看医生。医生深蕴这对年轻人用心之良苦,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

  一轮明月照亮了设在住院部三楼的高干病房,为更好地护理许华,医院在房中特支了两张单人病床。陆娴婷侍奉着许华安睡后,听到许母还在唉叹着低声哭泣。她急忙走了过去,掏出手绢轻轻擦去老人落下的双泪:“妈,别太伤心了,过两天市里就送许华去北京整容,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许母抚爱地拉着她的手问:“婷儿,幺儿要是残疾了,妳还会嫁给他吗?”“我就侍候他一辈子,也侍奉您一辈子。”

  许母万分感慨:“来,躺在妈的身边,妈给妳讲讲往事。”双目噙着泪水娓娓讲起了十数年前一件悲愤的往事:

  “许华有一个三哥,叫许荣,长得比幺儿秀气,身体略显瘦弱。民国三十八年(年)十九岁的荣儿与同厂女工友张玪囡很要好。这个小囡跟妳长得很像,也很好看,园园脸蛋大眼小嘴,红朴朴的。那年时世很乱,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东北、华北已经解放。解放军已打到淮渭一线,眼看就要打过长江。海城已乱成一片,真是民不聊生。国民党狗特务还到处搞破坏,四处抓人。荣儿他爸当时已是南江造船厂的副总技师,负责五千吨以上轮机的设计和制造。为保护船厂,在厂工会的領导下,工人组织了工人纠察队,荣儿也参加了,日夜守护着厂房。他爸也早做了准备,把当时还属绝密的设计图纸用防水油布裹好掩埋在堆滿了破铜烂铁的废料场地下。一天从厂大门开进了五辆滿载着全副武装的特务和‘丘八’(旧社会老百姓对国民党兵的辱称)的大卡车,这群豺狼跳下车就抓人,把工人们集结在码头上,在几个工贼的指认下,那个姓黄的总技师和几个副总技师被揪了出来,他爸也在其中。……”

  许母哽咽了一下,娴婷轻擦着许母的眼泪耹听着。许母继续说:“这帮凶神恶煞,动用了那么多丘八特务就是为了搜抢五千吨海轮的设计图纸和资料。他爸就成了‘出头鸟’,被几个特务带去了设计室,没搜查到又把他爸拖拽到码头上。一顿拳打脚踢,头破血流。工人们怒吼着冲了过去,被荷枪实弹的这群丘八特务拦了回来,荣儿从撕抓的人缝中钻了过去,紧紧地抱起他爸,一个土匪似的丘八举起步枪一枪托砸在荣儿的左眼上……”许母讲到这里再也无法强忍悲伤,呜呜地失声痛哭着继续说:“……等我赶到厂里,他爸已被捉去,荣儿在厂医疗室急救。他爸从此渺无音讯,后来听说被迫去了台湾,在‘海烈’号海船上做轮技师。荣几的命虽然保住了,可是左眼瞎了,张玲囡也因此和荣儿断了关系。……万恶的旧社会弄得我们许家家破人亡!”

  陆娴婷紧紧搂着许母,伤心地抽泣着:“妈,现在不是好了吗。许华事业有成,我……们一定会侍奉妳老一辈子,永远不离开妳了。”

  “可幺儿的脸毁了……”

  “……我决不会像张玲囡,我要做妈的好小囡。”

  许华并未熟睡,母亲敍述的往事他已听过数次,每次母子俩都哭得泪人儿似的。此时此情听到母亲的低声吟述和陆娴婷的真情宽慰,他的心都要碎了。连想到自己,含着眼泪低吟起南唐李煜的《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她俩一听知道他醒了,陆娴婷急忙起身把许华扶了起来轻轻斥责说:“你怎么也悲观起来?你要再伤心,妈的心会更痛的。”

  许母也起身坐起,把他俩喊了过来:“妈不伤心了,有这样的好儿子和好儿媳,妈开心着呢。”擦擦泪水又说:“我都晓得了。院长说了,等幺儿一康复,就去北京做治疗……要是我那荣儿的左眼也能治就好了。”

  “能!一定能。妈,待我医治好了,就接三哥去北京。”

  许毋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