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活祖宗

  直到宫九醒来,温色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忠伯乐见其成,省了他特地下令守卫禁足。

  宫九倚着床,他已经醒了半日,从得知忠伯和温色说的那番话后,他便靠着床不语不动,静静地看着窗外。屋外艳阳如火,人人薄衣汗衫,举手间便大汗淋漓。而宫九身上竟披着大氅,腰部以下盖着厚厚的被子,手里抱着暖炉,尽管如此,身上的寒气仍旧掩盖不住,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凉。

  忠伯从宫九醒来一直跪着,现下已跪了好几个时辰,早已有些体力不支。

  含垢眼底溢出一丝不忍,却到底没说什么。

  宫九终于慢慢抬起眼睑,淡淡扫了眼跪地不起的忠伯。含垢心里一惊,跟着宫九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得清自家主子的一些心思,方才那个眼神,分明动了杀机。

  “裴溪,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可知我说话做事从不许别人忤逆?”

  忠伯已经跪得有些发晕,闻言猛然睁大双眼,裴溪、裴溪,这个名字已经被黄土埋了十年,现在又被挖了出来,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烘晒,这教他情何以堪?一时间,过往的那些仇恨、血债再次涌上心头,忠伯捂着胸口,狠狠咽下已至喉头的甜腥。

  “主上……”忠伯的声音极哑极黯,一双平日里精明透顶的老眼浑浊不清,“老奴、老奴……”忠伯勉强了半天,脸上惨白一片,却仍旧也没能把要说的话说出口。

  宫九已将目光移开,“含垢,既然色儿不让你见,日后你便蒙上脸做她的影卫。”

  含垢跪下领命,心里却是震动不已。影卫不比护卫,形同死士,不能见天日,只能跟随护卫一生,这样的安排对含垢来说已经情同没顶。

  “主上,您不能……”忠伯言辞急切,恨不能让宫九即刻收回成命。

  “裴溪,我念你老迈,又护主心切,暂且饶你一回,倘若再犯,你便去裴家祖坟自戕,权当我不曾救你。”

  一旁的含垢猛然一怔,宫九说话向来不虚,可是忠伯这些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连身边唯一的女儿也在替主上做事,这样的惩罚实在太过。

  一直跪地不起的忠伯闻言也是一惊,但他和含垢所想不同,观之神色倒更显忧虑。

  “你们去吧,我累了。”

  宫九话音未落,已阖上眼睑,脸上露着疲倦,声音也虚浮得很,整个人陷在厚重的被子中,显得格外虚弱。

  忠伯和含垢相视一眼,俱是忧心。主上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分明是在苦熬。

  “裴大人……”含垢才一张口,就被忠伯打断,“小老儿当不起这样的称呼,大人休再提往事。”

  含垢微微点头,如言改口道:“忠伯莫再妄为,此番主上已经言明,不让我等插手此事。主上一向说一不二,忠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灼箩姑娘着想。”

  忠伯一听到“灼箩”二字,原本风吹不动的老脸顿时天塌地陷,含垢恍惚觉得一瞬间这个老人就从不惑走向了残年。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老人似想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含垢,精明老练的眸光里渐渐溢出柔光,含垢吃了一惊,他见惯了忠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模样,泰山崩于前自岿然不动,却从未见他露过这样的神色。

  “人人皆说主上身边数大人最无情,自小刀口舔血、杀人如麻,可小老儿却知道,大人是最有人情味的一个。”

  含垢微微蹙眉,没有接话。他八岁开始杀人,十岁跟随主上,至今已是十年过去。这十年里,他虽与忠伯各司其职少有接触,但一直相互配合,共同辅佐主上,十年来风风雨雨坎坷不断,他们几乎成了主上如影随形的左膀右臂。如今,他眼见这只臂膀要折断,让他如何做到熟视无睹?

  “大人不必为小老儿忧心。大人也看见了,参廖给的药已所剩无几,昨夜主上更是连吃两枚才有所知觉,再这样下去,即便娘娘答应救人,只怕也无力回天。主上不忍心为难娘娘,恶人可以由小老儿来做。小老儿本是已死之人,耐烦活了这么许久,若能为主上做点什么,便值了。”

  忠伯说着将死的话,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含垢看着他,口中劝阻的话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帮你。”

  忠伯摇头笑道:“这是小老儿的事,小老儿不需要任何人帮。况且你若不在,谁来护主上和娘娘周全?”

  含垢动了动唇角,却未再发出一语。

  自那晚之后,温色再也没有见过宫九,若不是偶尔夜里能听见几缕箫声,她几乎要以为宫九已经离开了质子府。

  这几日温色经常头晕,心情没来由地烦躁不堪,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小奴都看出她不对劲。温色将这些全部归结为那晚发生的事,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这些异世的古人,既迷信愚蠢,又残忍诡谲。尤其,是宫九。

  温色无论如何不能想到,那样一个龙章凤姿的人物,那样一个举手投足气度雍容的人物,竟如此的不堪!他待她的好,都是幌子;他待她的真诚,都是骗局;甚至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有预谋!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人!而他做这些,仅仅只是为了杀子活命!

  曾几何时,她还暗自庆幸自己嫁的是他,她甚至想到待大燮政变,万一他身陷险境,她便与他共同进退,绝不让他一人泥淖深陷。她也想到,寻个时机去求那了缘,问清他身上的病因,竭力为他救治。她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自己已是那只被未生抓进笼子的云雀。

  “想什么呢?眉毛都快打结了,真丑!”

  突如其来的一声,温色抬起头朝来人瞟了一眼,容华仍旧顶着那个红衣少年的脸,不知是为了配合那张脸显出的个性,还是容华原本的性格流露,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倒有几分容华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ps.咱花容月貌容老大今年双九年华,不知道的翻前文~)

  温色想得出神,容华冷不丁一个暴栗落下,正落在温色的脑门上,原本就不甚白皙的额头登时通红。

  “你干嘛!”温色怒喝一声,抱着额头疼得眼泪直飞。

  “啧啧,还是知道疼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快得道,不晓得民间疾苦了。”

  温色气得直喘粗气,遇上这个活祖宗,总能让人进气少出气多。

  “噗~”容华抱着手臂笑得很是得意,他忽然伸出一指在温色捂着头的手腕上轻轻一弹,顿时温色的苦脸皱成了一个囧字,容华这一下不知使了什么门道,温色只感觉疼到钻心,整只手都好像废了一般。

  “你、你又使的什么鬼名堂!”温色捂着手腕,两眼泪汪汪的,纵使她长得不好,但那双眼眸里的灵秀还是透过眼泪一览无余。

  容华看着那双亮晶晶的双眸,心里像落了一尾绒毛,搔得心尖又痒又柔。

  温色的眼泪越流越多,原本只是痛感袭来的本能反应,后来竟心酸的止也止不住。

  她来这异世,温焱利用她,安若谷利用她,宫九也利用她,她喜欢北堂萱的洒脱,可却不得不将他当做大树遮阴,她害怕容华,可却不敢真的跟他闹翻。她以前身体不好,只能被医院的院墙围困,如今身体好了,却又被周围密不透风的阴谋牵扯,她只想过简单的生活,交三两个朋友,和秦欢在一起,养一条狗,听街谈巷陌的新闻,尝路边街巷的小吃,偶尔发发牢骚,但心里知道,谁都不会记在心上。

  可是这样普通的生活,她竟然只能幻想。

  容华被温色的眼泪吓住了,从前哪有女孩子敢在他面前淌眼抹泪的,更不必说哭得这么肆无忌惮,那眼泪似乎不要钱似的,越流越汹。容华局促不安,心里懊悔不该下手那么重,他忙在温色手腕上轻轻一按,温色立即觉得不疼了,可眼泪仍像水珠子啪啪直掉,容华一旁看着,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就接。

  温色一把拍翻容华的手,哭得抽噎不止,“你少作弄我!不欺负人你很难受是不是?”

  容华摸摸鼻子,点头道:“是啊。”

  温色气得一噎,狠狠地瞪了容华一眼,转身就走。

  容华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温色以为容华又要做什么鬼祟,正要破口大骂,却猛然发现容华从怀里掏出巾帕替她擦脸。

  看到温色像见鬼一样看着他,容华心里一沉,下手顿时没轻没重,“一脸的鼻涕眼泪,你想吓唬谁?”

  温色感觉五官快被容华擦变形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她还以为他转性了,原来真的是错觉。

  温色的额头被容华刚才那一下打得紫青,这下又被容华大力一按、一擦,疼得她“嘶嘶”直抽气。

  容华一听,忙罢了手,待看到温色戒备的神情,心里一堵,把块湿乎乎的巾帕朝温色脸上狠狠一摔,温色躲闪不及,眼睛被砸中,又是一番疼到飙泪。

  温色心想,这个活祖宗一定是老天爷故意派下来整她的!

  容华看到温色一脸苦相,分明写着“他果然如传言心狠手辣辣手摧花不择手段心肠歹毒居心叵测心怀鬼胎作奸犯科人人得而诛之”,容华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温色揉揉脑门,诧异地看了容华一眼,他刚才的眼神……他生气了?温色大大翻了个白眼,他气什么?他也好意思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