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真假相

  温色回到质子府时,天已黑透,她从小门闪身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游廊上升起了长明灯,伴着月色,摇曳生姿,看起来倒有一种昏黄的柔美。

  温色一路走着,沿途只远远见到几个守夜的小丫头,她忍不住奇怪,质子府的下人都去哪了?

  入了园子,晚风夹带着花香迎面扑来,温色舒服得闭上眼直嗅。

  “你回来了。”玉击之声响起,温色恍惚抬头,不远处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提着一盏灯等在树下,夜色如幕,一灯如豆,花落人立,影影绰绰。

  公子无双。公子何求?

  恍若一万朵花同时盛开,风动花落,千朵万朵,如雪初降。星光洒下,丝丝清凉,宫九站在花间树下,冲温色淡淡一笑,轻衣缓带,遗世独立。

  仙人下了瑶台月,闲与人间扫落花。也不过如此了吧。

  温色看得有些发怔,不知是这场景太美,还是宫九太夺目,温色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怎么了?”宫九走过来,温色扶着树干,猛地甩了几下头,头晕的症状似乎好了些。

  宫九伸手扶住温色,目光落在温色的脸上。温色的眼睛很黑很亮,像两粒黑曜石,灵动又清澈,光是对着这双眼眸,也能让人的心安宁片刻。

  温色感觉到手臂的力度,忍不住往后一挣,躲开了宫九的触碰,宫九抿着唇,不发一语。

  温色有些尴尬地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我出门一天,身上脏得很,别弄脏了你。”

  宫九仔细看了看温色的脸,眸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色打了个哈欠,“天太晚了,我去睡了,阿九也早些歇着。”

  温色往前走了几步,宫九淡淡道:“如果是那天的事让你对我心怀芥蒂,我向你道歉。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不做过分之事。”

  温色脚步一顿,微黑的脸颊几不可见地红了红,什么叫不做过分之事?过分之事是什么事?

  温色还在想着,宫九已经走过去,他一手牵着温色,一手提着灯笼,慢慢朝回路走。

  温色挣了几回手,没挣脱,心想看来这个过分之事不包括拉小手。可是没走几步,温色就发现问题来,想起几日前的那场“强吻”,温色不可谓不尴尬,此时和宫九牵着手,亦步亦趋,温色不可谓不自在。

  温色抓抓头:“这府里的丫头下人呢?”

  “出去找你了。”

  “可我已经回来了,要不要叫个人把他们找回来?”

  “不必。他们弄丢了你,自然要罚。”

  温色又抓抓头,笑得有些勉为其难,“都怪我出门未招呼你一声,这也不是他们的错,就别——”

  “我今日已准含垢从禁闭室出来,择日再罚,让他贴身保护你,我才能放心。”

  “唔,嗯?!”温色一愣,思路马上被宫九带跑了,这几日她免不了要去找北堂萱,她还不知道宫九究竟站在谁那边,含垢在身边,宫九就免不了要知道北堂萱已经回了洛邑,倘若他是皇后那边的人,只怕会给北堂萱带去不小的麻烦。

  温色思前想后,待触到宫九凉凉的目光,忙咧起嘴笑得更加勉强。

  温色斟酌道:“你看你身边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何必浪费含垢这样好的人才,要是——”

  宫九忽然站定,温色一个踉跄,被宫九拽到了面前,快要出口的话也缩了回去。

  “你去见谁,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让含垢留在你身边,只是怕你身陷险境,你可明白?”

  “现在局势不稳,萱王和陈皇后随时可能兵戎相见,温相积怨日久,官民皆恨,此次政变无论谁赢,为了得民心,温相必将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你若插手,难说不受牵连。再加上容华和昝白起宿怨甚深,容华待你不同,自然会为你招恨,昝白起心狠手辣,说不得哪天就要杀鸡儆猴。如此,你还不肯让含垢护你身边吗?”

  温色咬了咬唇瓣,半天没说话。她承认,宫九分析的很对,但正因为如此,因为无论什么宫九都看的清清楚楚,她才不信他。

  换句话说,她不敢信他。

  他们相识以来,宫九待她无微不至,默许了她的一切任性妄为。她不认为原因真的是他的一句“命定”,他没有理由待她这么好。就比如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的价值有限,甚至说什么价值也没有,可他仍旧提着灯笼在夜里等她回来,为她担忧,为她安排。

  她,何德何能?他,何至于此?

  宫九看着她,温色低着头,将整张脸都埋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中,原本就消尖的下巴此时更显得瘦削。

  “怎么了?”宫九忍不住开口。他将灯笼放到地上,空出手来理了理温色被风吹乱的头发。

  温色抬起头,让过宫九薄凉的指尖,“你总让人保护我,是肯定我会被人所难?还是说……你要随时探查我的动向??”

  宫九一怔,“什么?”

  温色抬起眼,倔强地看向宫九,“你曾说过,要帮你须得一命抵一命,你想要我的命?还是想要我身边的人的命?”

  宫九一怔,眼中波涛翻滚。温色咬着唇,忽然有些后悔。

  宫九的目光越来越凉,忽然,他抚胸大咳,拿在手里的烛台受到震荡,滚烫的热蜡滴到他的手背上。温色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忙走过去把烛台接了放到地上。宫九还在咳,时睁时闭的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竟闪着妖冶的颜色。仔细看去,一只是慎人的碧色,另一只尚且还似常人,但却也蒙着一层浅淡的紫雾。

  “你要不要紧?”温色急得大骇,她忙扶住他,他的手极冰极凉,让温色在这仲夏之夜被冷得一颤。

  宫九这次咳得非常厉害,温色在旁边看着,直觉宫九再这么咳下去,五脏六腑都该咳破了。

  “殿下!”

  忠伯和含垢匆匆赶来,宫九已经半倒在地上,面色雪白,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死死闭着,嘴角流着暗红色的血,修长的手指痉挛着,指缝里攒起条条暗红色的血丝。温色费力地将他半个身子抱在怀里以免他倒在地上,脸上的仓皇被厚重的刘海遮了一半,竟也看得分明。

  “殿下!快!”忠伯忙让含垢扶起宫九,他从怀里掏出小瓷瓶倒出一粒白森森的药丸喂进宫九嘴里,宫九吞下药并不像上回那样立即就好转,他仍旧闭着眼,嘴角隐着血丝。

  “他怎么样了?”温色有些害怕。

  忠伯紧紧地盯着宫九,见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随即又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喂给宫九,温色的心随着第二枚药丸进入宫九的口中而悬起来,她记得宫九曾说过,他只剩十九颗药,十九颗还能用上一年半,现在一次吃进两颗,那以后……他还有多少时间?

  温色是真的后悔了。她不该说那样的话气他。她一直以为,他料事如神,聪明绝顶,如今这样只是韬光养晦,终有一天将一鸣惊人。她从没想过他的身体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待她好,是有图谋,他尊重她,是为了笼络人心,可她却忘了,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娘娘,老奴唤您一声娘娘,只望您不要再如此慢待殿下!”

  忠伯跪在地上,一双皱纹深重的眼沉沉地落在温色脸上。

  温色一怔,脸上的仓皇躲入眼底,却还是被逮个正着。

  一旁的含垢默默护着宫九,薄唇紧抿,双眸微垂,神色绷紧,直到宫九在他怀里脸色渐渐好转,已不见死相,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殿下自小受苦,从未享受过人世间的片刻欢愉,他辗转偷生,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但对娘娘,却是以最大的真诚相待之,娘娘只说怀疑的话,难道半点也看不出殿下的诚意?”

  温色叹了口气。

  沉默,长久的沉默。

  含垢站起身,将宫九拦腰抱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丢下一句:“更深露重,我送殿下回去。”

  温色的眼睛追着含垢的背影很久,直到宫九的那片衣角消失在夜色中。

  忠伯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果然年纪大了,轻易动怒不得。

  “娘娘,夜已……”

  “忠伯。”温色打断他,她低着眉,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不大不小,“殿下曾说要救他需要‘一命换一命’,你来告诉我,究竟拿谁的命换谁的命?”

  忠伯猛地一惊,刚站好的身形又晃了晃。

  “殿下跟娘娘说了这样的话?”忠伯眼里露出震惊,震惊中千头万绪,最浓烈的是不信。

  “是。”

  忠伯看着温色半晌,皱纹纵横的老脸变了几次神情,才终于喟然一叹道:“也罢,既然殿下已向娘娘坦诚如斯,老奴也没什么隐瞒。”

  温色略点了点头,示意忠伯明说。

  “数十年前,七国并列,各兴其用。大燮兴儒,南越兴巫,北齐兴术,东煌兴佛,西岐兴蛊,岐梁兴法,虞燕兴卜。大燮和西岐联手吞并虞燕,虞燕占卜师未避难,纷纷逃往最近的南越,虞燕灭,卜术存,南越巫卜一时同兴。

  “我南越有一位护国法师,能占十二天机,能卜星移斗转,他曾为殿下的病占卜,说殿下需得来大燮寻一位有缘人,待阴阳结合,产下婴孩,便以巫术将殿下与婴孩命格相转,届时,殿下便能恢复如常人。”

  “那个有缘人就是我?所以你们殿下才娶我?”温色蹭地一跃而起,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忠伯,一手指着自己,“你知道你们有多荒谬吗?先不说此法是否可行,倘若我和你们殿下真有子嗣,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怎么忍心为了活命杀害自己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连野兽也不如吗?”

  忠伯淡淡地看着温色,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他不动不语,只是一双深居沧桑的眼告诉温色,他们做得出。

  温色忽然觉得胸口很闷,有一股滚热的气直冲肺腑,她想仰天大笑,嘲弄这群人的不可理喻,她又想破口大骂,将身边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通通砸到眼前这个老人脸上!这个荒诞的地方,这群可笑的愚人!

  她觉得自己落进了一张巨网,她越挣扎,网收的越紧。她逃不出去。又被人硬生生扔入深海中,她喘不过气来,手边连一棵救命稻草也没有。她既溺不亡,又逃不脱。

  “娘娘一口一个残忍,可是试问,殿下何曾为难强迫娘娘?若不是殿下总是纵容,今日他也不会倒地不起。”

  含垢凉凉的声音响起,他靠着树,浑身充斥着淡漠。若是以前他还可以顺从宫九的心意,可是今晚宫九迟迟醒不过来的样子让他猛然惊醒,他的时日无多了,他要帮他,哪怕逼他。

  “那你的意思,我还得感谢宫九?”

  温色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含垢,含垢一怔,蹙着眉躲开了温色的注视。

  温色看了眼含垢,又看了眼忠伯,忽然哈哈大笑。她笑得太急太烈,眼泪都飞出好几颗。

  “好。”温色道,“等宫九醒来,你们让他来找我,我不会拒绝,不过我要求等孩子出生后还我自由,从此天涯各路,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除非答应这一点,否则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他的孩子不能出世。”

  温色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侧头嗤笑道:“含垢,你以后不要再保护我了,我受不起。倘若宫九不答应,你就远远地待着,千万别让我看见,否则,我也不能保证我的孩子能不能健康长大。”

  温色说完,人已经走远。

  忠伯脸上神色莫名,但到底不比方才的紧绷。

  含垢早已离开倚靠的树干,从温色转身后就站得笔直,一双薄唇随着温色的话越抿越紧,衬得那双冷峻的双眸更加寡淡。

  忠伯走后,含垢一个人留在花树底下。风一吹,一身的花瓣。

  会不会,含垢似乎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会不会,他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