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谎言的桎梏

  三月的柳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青苔香。青石板缝隙里钻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小鬼头,绿幽幽地,在阳光下,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伸展着几毫米长的身体。

  十一岁的李雾,穿着鹅黄色的高领毛衣,蹲在石板上,一边吃着李君如加了中药的红豆面包,一边对着缝隙里的一排排青苔甜甜的笑。

  李雾冬天的时候,生了一场感冒。发烧,咳嗽,嗓子痛的病症,差不多持续了整个冬天。

  孩子受罪,李君如也跟着折腾了一整个冬天。

  三月,天渐渐暖起来,李雾才稍微好受一点点。

  李君如从屋里给李雾拿了一件羽绒服出来,披在李雾的身上,她转过头,仰望着李君如,笑着说:“谢谢妈妈。”

  李君如,摸了摸李雾的头发,示意她快点吃完手里的红豆面包。

  李雾一吃中药就犯吐,李君如只好把相应的药剂加在她爱吃的红豆面包里。李雾是早产儿,遇上一点小小的病痛,都要比常人多受一倍的折磨。

  李雾把剩下的面包屑,小心翼翼地倒在了门口的墙角里,不一会儿就出现一只侦察敌情的小蚂蚁,紧接着便是一长溜搬运食物的蚂蚁,费力的抬着面包屑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李雾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拎了拎羽绒服的衣领,往屋里走去。

  李君如一手护着药臼,一手握着杵,捣着药臼里的中药材。她脖子上夹着手机,在和谁通着电话。

  “李殊曾经不是我的选择,现在也不会是我的选择。”

  “可他毕竟是李雾的爸爸。”

  “世界上,没有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李雾不需要。”

  “好吧,那你打算让他们父女俩见面嘛?”

  “随缘。有缘分碰上,我不阻止;没缘分遇见,我也不期待。”

  ……..

  江天媚,在电话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询问。李君如在一旁回答得不太耐烦。

  李君如向来是一个随性的,举重若轻的人。在大学,和李殊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时,她享受精神上擦出的火花,也不抗拒和李殊身体上的进一步接触。

  在宿舍女生夜谈“应不应该发生婚前性行为”的时候,她并没有站在否的一方。她说:“和适合的人结婚生子终其一生,比在爱的人面前忍受欲望会更令她哀伤。”

  于是她随心所欲的与李殊在一起,又举重若轻地退了学,回到这一方小城生下李雾。

  当初她不后悔,现在她也不后悔。

  她说:“一切都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选择而已。”

  她不耐烦,是因为她不想再将过往的琐事再翻出来思考和谈论。人,都应该认真地活在当下。

  “天媚,和谁打电话呢?”李殊从厕所出来,看见江天媚刚刚挂掉电话,紧紧地捏着手机,他只是随口一问。

  江天媚听见李殊的声音,乍的一惊,手机掉在地上,砸成了好几块。她慌了神,跪倒在地上捡手机,想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好像一个人自从说第一个谎话开始,就要说很多个谎话去圆之前说的,久而久之,自己也活在了自己编造的谎话中。

  江天媚好像就是如此,自从她告诉李殊“她和李君如自从毕了业就没有联系了”这个谎话开始,她就一直活在隐瞒和害怕之中。

  她不敢对李君如坦白和李殊的联系,她害怕李殊有一天发现她对他撒了谎,她不断地说各种谎言去应对李殊的家人。

  不知何时,她从当初那个渴望王子骑着白马来找她的单纯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敏感多疑,生活得胆战心惊的糟糕的姑娘了。

  可是,她还得继续这种煎熬。因为,在她编造的谎言里,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快要得到了。就快了。

  她捡起手机,哆哆嗦嗦地放在桌子上,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没谁啊。和我妈呢,她又再催婚呢。”

  “哦。”李殊不在意的回答了一句。

  江天媚其实想旁敲侧击地告诉李殊,她不年轻了。而每每应对李殊事不关己的冷淡态度时,她都会在心底告诉自己:“只要不让他知道李君如和李雾的事情,他迟早都会接受她的。”

  这样的一种想法,似乎说多了就真的可以麻痹自己。她麻痹了自己八年了,已经化作骨血,放弃不了了。

  牛排上来了,他的口味一直都没有变,七分熟。而江天媚从以前厌恶这种要生不熟的食物,也渐渐习惯了七分熟的牛排了。

  从厌恶到接受,似乎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去习惯而已。而要放弃喜欢一个人,却像是要经过一番的抽筋剥皮削骨。

  谁愿意尝试如此这般的痛苦呢。

  安妮宝贝说:“色如聚沫,痛如浮泡。皆悉空寂,无有真正。”

  然而,人生在世,注定要全身心的领悟一番这样子的痛苦,才能够空寂下来,体会到世间真正的“有”与“无”。

  吃完午餐,李殊开车送江天媚去她的公司上班。

  下车的时候,恰巧遇到吃完午饭回来的同事。她们对着江天媚挤眉弄眼,笑得很八卦。

  李殊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打招呼就走了。江天媚尴尬又害羞地走向同事,享受着别人把李殊看作是她男朋友的虚荣感。

  自从上次见了李君如母女,她越来越觉得李雾的性格与李殊如出一辙。她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第几次出神去幻想李雾与李殊重逢的场景了。

  越往深处想,越逼真。大脑里,恐惧的感觉伴随着狠厉。江天媚的眼神越来越狠毒,把坐在她对面的实习生吓了一大跳。

  她决定,去一趟柳城。

  周六的早晨,她开了一辆红色的新款玛莎拉蒂去柳城,似乎是想要试图向自己证明她比李君如生活得要好。

  柳城是一个朴素宁静的小县城,自然景物、古朴的房屋、安宁满足的当地人的气质浑然一体。

  反倒是化着精致妆容,穿着时尚潮流,开着新款玛莎拉蒂的江天媚与这个小小的县城格格不入。

  她将车停在巷子外面。巷子旁边,在黄角树下面打麻将,下棋,织毛衣的老头子老太婆们都纷纷望着她。

  但是她并没有享受到渴望的被崇拜羡慕的虚荣感,反而在很多双赤裸裸打量的目光中感到暴躁。

  李雾刚洗好头,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一脸安详,头发上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打在石板上。

  江天媚忍住内心的那股暴躁与厌恶的感觉,照例扬起温柔的笑,柔柔的唤了一声:“雾儿。”

  李雾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虚弱地叫了一声:“媚姨,你怎么来了啊?”

  “想你和你妈妈,自然就来了啊。”

  “哦,我妈妈在里面给病人抓药呢。”

  “那媚姨先陪你玩儿一会儿好吗?”

  “嗯。”

  江天媚走近,在包里摸出纸巾将另外一张竹椅擦了一遍才坐下去。

  李雾在一旁看着,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江天媚又将椅子搬到李雾的旁边,紧紧地挨着她。她牵起李雾的手,提出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

  她说:“雾儿,你想过你爸爸吗?”

  李雾露出一副惊恐的眼珠子,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巴。然后她趴在江天媚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媚姨,我妈妈说,她生我的时候,已经和我爸爸分手了。所以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然后她又小了一个声调,继续在江天媚的耳边说:“但是,我在我妈妈的枕头底下看见过我爸爸的照片。我觉得我和我爸爸长得比较像。”

  这一句“我在我妈妈枕头底下看见过我爸爸的照片”在江天媚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李君如每次都告诉她,她和李殊没可能了,她不再爱李殊了。可是,为什么还会在枕头底下放着李殊的照片呢。

  她觉得,李君如一直都在欺骗她,对她不坦诚。

  越想,她眼底的狠毒又开始显现出来了,握着李雾的手,越捏越紧。

  “媚姨,你弄疼我了。”李雾微皱着眉头提醒江天媚。

  “哦,哦,对不起啊,雾儿。”她恍过神给李雾道歉。

  抓药的那个阿婆,拄着拐杖,提着药,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来。随后,李君如拿着一只吹风机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棉麻的长衫绸子,黑色的长头发披散了一背,神情慵懒随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以前江天媚被她的这种猫一般的气质与性格吸引,如今却觉得李君如虚伪得很。

  李君如出门看到与女儿坐在一起的江天媚,心里卡了一下,近日她的电话来得颇为频繁,如今又一声不响的跑到柳城来。

  但她信奉的原则是:不对别人好奇,也别给别人好奇自己的机会。于是,只是简单的问候:“柳城天气不错吧。”

  江天媚笑着回答:“很好。”

  李君如一边和江天媚聊着些关于柳城的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插上吹风,给李雾吹着又细又软的头发。

  那时候,三月的微风,温暖和煦,青苔混杂了泥土的香气,又甜又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