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向坏或者向好,都无能为力

  早晨六点的柳镇,在黑暗中渐渐苏醒过来。天边透着鱼肚白,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熄掉,林子里的蛐蛐也开始了晨练,此起彼伏的声音砸在耳朵里,倒也颇有天籁之音的韵味。

  送外婆最后一程的人很多,除了家里的亲戚,还有学校的同事,学生的家长,往届的学生等等。

  江爸爸开车,江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江佳南捧着外婆的骨灰盒安静地坐在后面,旁边放着外婆生前当作宝物的红木柜子。

  后面紧跟着一辆又一辆的黑色轿车……

  他们驶过还在沉睡的城市,驶过冬天清冷的早晨,驶入暖阳地带,驶入郊外山间的墓园。

  江佳南打开车门,一股夹杂着暖气的冷风直直地打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的清冷腊梅香钻进车子里,替代了令人眩晕的二氧化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带着外婆下了车。

  九点整的时候,江佳南将外婆的骨灰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小小的棺椁里,江妈妈随之也把外婆的红木柜子放进棺椁里。

  他们退到一边,肃穆地站在送殡的人群里,庄严地注视着安葬的人将外婆的棺椁盖上,又将棺椁放进已经挖好的坑里,一点点的覆上泥土。

  整个墓园都很安静,唯有铲子摩擦着泥土的声音,树上鸟儿天真无忧的鸣叫声……

  这就是外婆的一生吧,在众多亲朋好友的送别之中,碾入泥,化作尘,回归到大自然中去。

  似乎每一个人最后的结局都是如此,一捧黄土。生前身后名,都无足轻重,带不走。

  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寿终正寝,生活里还有很多很多阴暗、丑陋、无能为力的一面。

  外婆的安葬礼完成之后,送葬的人,大多数都离开了。

  外婆的墓碑前,修建了一个长条形的小花园。卷起袖子的江妈妈正蹲在墓碑前,培土浇水,一缕调皮的头发在耳边飘过来飘过去。母亲生前爱好,他们准备在小花园里,种些鸢尾,那种容易养活,蔓延速度快,花期长,并且十分唯美柔软的花。

  江佳南和江爸爸去远一点的地方提水去了。

  一个女人跛着脚一点点地靠近正在培土的江妈妈。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染了一头黄色的卷发,由于未经护理,看起来像枯掉的稻草一样又干又燥,穿了一条黑色的针织包裙,上面有几块没洗干净的油渍,一件发旧的深绿色羽绒服套在身上。

  她没化妆,脸上有些被风刮破的小口子,倒是在一张皱满了黄褐斑的脸上显得鲜活一些。

  她走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江妈妈笨拙地忙着手里的活,看她用满是泥泞的手去抚耳边的头发时,她心里是苦涩的。

  江妈妈全神贯注的揉着小花园里的泥巴,一会儿水过多了,一会儿泥巴又太干了。好吧,这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科学家来说,难度级别实在是太高了。

  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发现身后看了她好久的女人。

  江爸爸挑了一担水,江佳南提了一只装满的泥土的小水桶,从远处走来。两个人的额头都汗涔涔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土和野稗子草的颗粒。

  那个女人看见了江爸爸和江佳南,头又低了几分。枯草一般的黄头发,就快要遮住整张脸了。

  她见江爸爸走近,扑腾一下就跪了下去。吓得刚转过头来的江妈妈一只手跌进了稀泥中,疼得她眼泪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场景很尴尬,江佳南一家都手足无措。

  “江先生,江太太,求求你们把沙沙带走吧。”

  “我得了胃癌,现在是晚期,没多少日子了,我走了,沙沙就,沙沙就没人了。”

  她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都蹭在了头发上,发旧的羽绒服上。

  江妈妈本来就萌生过收养陈沙沙的念头,竟没有想到陈沙沙的妈妈会主动找上门来。

  江佳南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袋印着小熊图案的纸巾,他拆开都给了这个女人。其实,这包纸巾,是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那天,他从李雾荷包里顺出来的。他很珍惜,舍不得用。

  但是迫于这种情况,都给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抽出柔软的散发着香气的纸巾,粗鲁地呼出鼻涕在上面,又抽出一张纸巾擦干眼泪。然后从荷包里摸出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扎起来这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露出鼻头还泛红的整张脸。

  江妈妈从水桶里洗干净手,把她扶起来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接近十二点的上午,草地里的露水都被冬天的眼光蒸发干了。

  他们坐在草地上,听陈妈妈说话。

  这个彷徨着乞求的女人像找到了一个倾诉的豁口,她讲述着过去的坎坎坷坷,感性中夹杂着可怜,可怜中透露着坚强。

  原来……

  那天,江爸爸和江妈妈去医院给陈沙沙交完医药费出来,在陈沙沙的病房外面又谈到了这个话题。

  “即使别人再可怜,我们也没有义务为别人负责。”江爸爸严肃地告诉妻子。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心疼那个女孩,也心疼阿南啊。等去了美国那边,我们两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所,阿南怎么办?我想,这个女孩眼神干净,出身贫困,学习成绩好,有上进心。以后至少她可以照顾陪伴阿南啊。”

  听妻子这么一说,江爸爸也动心了。他们之所以把江佳南留在国内外婆身边,就是考虑到,他们在美国也是一直待在研究所,顾不上江佳南。

  那时,他也沉默了。

  但是也没有想过,要收养陈沙沙。

  竟然没有想到,这几句对话被正要开门去打开水的陈妈妈听到。

  她轻轻地关上门,神情恍惚地回到女儿的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窗户下边是一个菜市场,外面下着暴雨,可这个菜市场却依旧热闹非凡地吆喝着。她知道不过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淋着雨在雨中叫卖吆喝。

  金钱像魔鬼的一只手,死死的捏着每一个穷人的脖子,稍不注意,就会被卡擦一声地捏死。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她想起丈夫刚去世的那一两年,她不得不带着女儿,躲避着农村的流言蜚语,到一个人也不认识的柳镇来。

  她一介死了丈夫的农村妇女,什么也不会,在这小城里想要生存下去,只能做一切能够赚钱的工作。她一边卖菜,一边捡塑料瓶子。

  那时候,凌晨三点就要起床,跟着院子里的卖菜妇女一起坐三轮车去郊外的农场里进菜,不论刮风还是下雨。

  进完菜回来六七点,三岁的陈沙沙时常被饿醒或者被吓醒在床上。

  她来不及哄她,经常塞一个荞麦馒头给她,又甩在背上,背着去卖菜。

  就是在这个菜市场,切切实实的体会过那种在挣十来块钱面前,这暴风雨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在这里,一边卖菜,一边捡塑料瓶子,度过了整整三年。那三年,她也不过二十多岁,却活成了三十几岁的模样。

  后来,她存了一点钱。陈沙沙也稍微大了一些。她便租了一个摊位,开了现在的夜宵摊。

  一开就是七八年,下午四点上班,在那个租金二百块的泥土房子里,熬各种汤底,切葱姜蒜等等。五点半准时把桌椅板凳,汤锅菜沫用三轮车推出去,开始一天中的生意。

  从下午五点半到凌晨三点半是她的上班时间,陈沙沙帮她洗碗,洗到十一点回去洗漱睡觉。

  以前是没钱吃饭,经常饱一顿,饥一顿。开了夜宵摊之后,是没时间吃,也吃得东一顿,西一顿。

  时间一积累,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胃癌了/

  那些苦,那些难都不算什么,可是胃癌算啊。癌症就是一个无底洞,会不断地吞噬金钱、精力、精神。而她没有金钱可以耗在这上面,女儿快要上初三了,也不能把精力与精神浪费在这上面。

  她知道,女儿的班主任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好老师,班里的助学金别人平分,女儿总是得全额。她相信,她的女儿女婿也是好人。

  于是,她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们带走陈沙沙。

  然后就有了墓园里的一幕。

  江爸爸是一个十分理性的男人,他知道,他们不应该为另一个生命负责,也负责不了。一时的善心,可能会招致一世的祸患。

  但是,他爱妻子,也舍不得儿子受苦。

  他内心的天枰也在这种一时的感性中,慢慢发生偏移。

  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在他第二天晚上看到陈沙沙的妈妈从一条小巷子里推着一只小三轮出来的时候。那只三轮车上装着滚烫笨重的汤锅,稍不注意就会被烫伤。

  那天晚上,也下了暴雨。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个世界上无能为力接受的事情更多。

  江佳南想反抗,但他知道,他的反抗改变不了父母的决定。陈沙沙也想反抗,但她并没有时间反抗,便已经在去北京机场的路上了。

  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在不停的发生变化。

  向坏,或者向好,都无能为力。

  十二月过得很快,在几场匆匆的告别之中。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有点着急。花香弥漫着死亡与悲伤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在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几乎可以混杂在汽车尾气中,不被大多数人所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