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一言为定

  江父江母赶到医院的时候,外婆已经落气了。

  江佳南正在往玻璃瓶里插花。旁边躺着一大束向日葵,他从里面一支支地抽出来,放进床头的玻璃瓶里。

  教导主任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江妈妈趴在外婆的床边哭不停。江爸爸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抚摸着江佳南的额头。他心疼儿子这么小,还一个人经历这么大的事情。

  教导主任捏着一大堆单子推开门进来,尴尬地叹了一口气。他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又是刘慧芳的同事与朋友。哪一个身份,似乎都不太好交代。

  江佳南扯了扯江爸爸的衣服,示意他转身。

  “您好,您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主任吧?非常感谢您照顾我母亲和儿子。”江承之抬了抬眼镜,站起身,礼貌又不失尊敬地和教导主任打招呼。

  教导主任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呼了一个耳巴子,为刚才还在揣摩该如何面对刘老师家人的责问而感到惭愧。他放下一个“教导主任”的架子,垮下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燃尽一生心血,对得起老师这份职业。”

  教导主任和刘老师年纪差不多,看着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朋友,在此种情况下离世,他不得不感伤起来。卸了担子个江爸爸,瞬间便老了好几岁。

  江佳南心疼为了外婆忙前忙后的老人。他牵住爸爸的手,望着他说:“爸爸,主任爷爷一直都没睡觉,先让他去休息好不好。外婆还有事情让我告诉你。”

  江爸爸一听,皱着眉,满心愧疚。

  教导主任把手里的手续单子一并交给了江爸爸,便拖着脚步离开了病房。

  他也需要时间与空间消化心情,还要处理学校的事情。

  江佳南给江爸爸江妈妈讲了外婆事故的发生,以及临别遗言的交代。江爸爸没什么态度,江妈妈心疼极了那个受伤的女孩子。

  傍晚的时候,他们买了花束与水果去病房看那对母女。一间病房里,住了六个病人,老人的咳嗽声,小孩子的哭声,旁边陪同家人的吵闹声,充斥着整个病房。

  那个女孩叫陈沙沙,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外出打工死在了工地上,她妈妈在柳城摆了一个夜宵摊卖面条,勉强地维持生活。

  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的病床里,盯着天花板流泪。与这间嘈杂吵闹的病房显得格格不入。

  她妈妈这会儿已经回去摆摊了,卖三块五一碗的面,她不知道要卖上多少碗,要熬过多少个夜晚,才会将这一笔庞大的医药费填满。

  江妈妈牵着江佳南,江爸爸抱着鲜花,提着水果,走至床前。

  陈沙沙擦干眼泪,不解地看着穿得整洁体面的他们。

  江妈妈放开江佳南,坐到床边,一脸心疼地抱着陈沙沙,拍打着她的后背……

  “我们是你班主任刘慧芳刘老师的家人,来看看你。”江爸爸对妻子一上去就抱住人家的行为很冷汗,只好在一旁对着人家一小女孩解释。

  陈沙沙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出来,沙哑着嗓子问:“刘,刘老师怎么样了?”

  江爸爸平静地说:“刘老师已经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陈沙沙死咬着嘴唇,无声地掉眼泪。她想,都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刘老师。

  江妈妈连忙接过丈夫的话说:“刘老师走得很安心,她托我们照顾你,希望你好好学习。只有学习才能够改变你的命运。”

  来之前,江爸江妈商量过,给陈沙沙负担这一次的医疗费,并且资助她读书到大学毕业。

  可是,江妈妈一看到陈沙沙,她就忍不住心疼。她像一枝幼小的残荷,在生活的风雨里飘摇,无所依靠,无所庇护。她又想到,母亲和儿子在这所小城里遭遇这么大的事情时,身边连个通知他们的人都没有,儿子那么小,慈祥的母亲的因此走了。

  刚平复好心情的她,又忍不住鼻头发红。她萌生了一个念头:将陈沙沙带去美国。

  江爸爸去楼下给陈沙沙买了皮蛋瘦肉粥,买了薯片糖果,买了可以打发时间的连环漫画、故事书等等。他只是想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东西,就买了。

  病房里,陈沙沙在江妈妈的诱导下,讲了在学校的生活成绩琐事,又讲了刘老师在学校的生活。似乎,站在某个点,回忆过去的时光,那些快乐的事情会被夸大,而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则慢慢在脑海里褪色。

  江佳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摸出已经没有电的手机。他有些焦急,不,他是很焦急。

  他不停地重复摸出手机又放回去这个动作,开始在脑海里想以后的事情。

  他知道,处理好外婆的丧事,他就要随着爸爸妈妈去美国生活了。可是,他放心不下李雾,这会儿他在想李雾在干嘛呢?

  而此时的李雾,作业做到一半,便恹恹地趴在书桌上,与笨蝉大眼瞪小眼。笨蝉已经告诉她很多次了:“对方手机没有电了,你暂时联系不上。”

  她知道,等他手机有电一定会联系她的,可是隔不了五分钟,她还是会打过去,听笨蝉发出一声又一声已经机械化的声音。

  江佳南,思考了很久,也没有想好如何安放和李雾的未来。他唯一坚定的是,他的未来是一定会有李雾出席的。

  江爸爸回到病房,他们又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外婆的尸体送去火化了,他们一家三口还坐在外婆家的饭桌上,吃着刚送来的外卖。与上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场景相比,难免凄凉。

  而,无论是江佳南,还是江爸江妈都得无能为力的接受一些事情。

  离别或者别离。

  江妈妈身心都很疲倦,她是一个女科学家,但她更是一个富有感情的女人啊。她一边戳着碗里的米饭,一边盯着它们,说出了她一路酝酿的想法。

  她说:“我想把陈沙沙带去美国养。”

  江爸爸和江佳南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筷子,仰起头,把江妈妈望住。似乎在说:“你开玩笑的吧。”

  “我,我就是想嘛。”

  “陈沙沙的袖子都比她的手短了那么大一截,衣服一看就是穿了好几年的。”

  “还有……”

  父母回来之后,江佳南一直都是安静地陪在父母身边。但是,这一次他却大声地说:“我不同意。”

  他就是不同意,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同意。

  江妈妈没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强烈,她愣了愣,低着头继续夹菜吃饭。江爸爸一时也没消化好妻子突然间冒出来的提议。

  饭桌比之前更加的安静了。

  晚饭后,江佳南进了房间,锁了门。连忙给充了一会儿电的手机开机,屏幕都快挤满了笨蝉的身影了。

  李雾还趴在床上与笨蝉大眼瞪小眼,突然间听到笨蝉冒出来一句:“佳南手机开机了,快给他打电话。”

  李雾慌忙地说:“你快给他拨啊,笨蝉蝉蝉蝉……”

  江佳南的手机不到三秒就震动起来了,他连忙接起来。

  这时候,双方却沉默了。李雾不知道要给江佳南说什么,江佳南也不知道要和李雾说什么。

  “喂,是江佳南吗?”

  “嗯,我是。”

  “哦。”

  …….沉默……….

  “我外婆去世了,不出意外的话,我要随爸爸妈妈去美国生活了。”

  李雾不知道美国在哪儿,她以为美国只是另外一个城市。她天真地说:“哦,美国离柳镇远吗?”“我们会分到同一个初中吗?”

  江佳南不知道怎么告诉李雾,美国在大洋彼岸,与柳镇隔着数万座山,数万条河,以及一望不到尽头的太平洋。

  他说:“有点远。但是我们可以考去同一个大学。”

  李雾对大学唯一的概念就是李君如大学没毕业就生了她,她有点悲伤地想:“要到生孩子的时候,才可以再见到江佳南啊。”

  她还是说:“好吧,一言为定哦。”这是上周梅老师才教的词语,她喜欢这个词语,喜欢说这个词语的时候,那种肯定的,决定的,一锤定音的感觉。沉重又轻飘飘的。

  江佳南说:“好,一言为定。”

  而,这四个字后来成了他跨越千山万水的理由,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说的时候轻飘飘,而一路却如此沉重。那时候,她躺在他的怀里,想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一定为定。

  江爸爸江妈妈花了一周的时间处理好了外婆的丧事,也顺带处理好了江佳南的退学手续。他在这座城市待了五个月,衣服不多,朋友不多,处理起来甚是简单。

  而心里对于李雾的执念,他知道,这一辈子都处理不掉的。

  那年,他十岁,李雾十岁。十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但情感也最为干净纯粹。

  江佳南随着江妈妈来学校处理转学手续的时候,他回班里上了一节课,那节课,他一直握着李雾的手。李雾的耳朵也红了整整一节课。

  下课的时候,他对着李雾的耳朵吹了一口气,说:“李雾,我在庆大等你。”

  李雾,时霄,常小婵,迟子建都一路送他到校门口,看着他和他妈妈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小轿车在沉沉的冬天里渐行渐远。

  江佳南也与这个城市,这群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