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也安详

  江佳南接起电话,小大人般地说:“喂,您好!”

  对方是一中初二年级的教导主任,听见小男孩故作成熟的声音,惊讶之余,还是据实以告:“刘慧方刘老师在学校出了一点事情,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你方便通知你们家的大人过来吗?”

  尽管江佳南比一般的同龄人表现得成熟,但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到这种消息,没哭也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

  教导主任问:“喂,你还好吗?”

  “我爸爸妈妈在美国,现在过不来。我外婆怎么样了?”他带着一丝哭腔问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和外婆一样的年纪,耐下心来问他:“那你一个人在家吗?要不要爷爷过来接你去医院。

  “不用,你们在哪个医院?我自己一会儿坐出租车过来。”

  “那好吧,我们在二医院。你路上小心一点,注意安全啊。”

  江佳南挂断电话,抬起袖子默默地把眼睛里的眼泪抹掉,吸了吸发红的鼻子。他回到房间,搬了一根凳子在衣柜面前,踩在上面,垫着脚尖儿,才打开了最上面一层的柜子。

  从里面拿出一张工商银行的卡,一个厚厚的黄色信封,塞进书包里,才慢慢地爬下来。

  江佳南给橘猫装了满满一碗的猫粮,拿着钥匙,反锁好门,才下楼去打出租车。

  那只肥腻庞大的怪兽依旧盘旋在天空嘶吼着,叫嚣着……

  柳镇很小,打车到二医院也就二十分钟的距离。教导主任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江佳南了,他已经秃顶了,头顶光滑亮堂,剩下的半截头发也是花白花白的。

  他脸色看起来很疲倦,但尽力地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问道:“是刘老师的外孙,对吧。叫什么名字呢?”他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想故作轻松。

  江佳南虽然不喜欢大人碰他的头发,但是他也知道现在不应该在这种小事情上面生气。他乖巧地回答:“我叫江佳南。”

  又忍不住着急地问:“我外婆怎么了?”

  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酝酿了一会儿情绪,组织好语言,才慢慢开口。

  他说,外婆所带的班里发生了一起争执。

  数学课上,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塞着耳机看电影,一边发出笑声,还一边用脚抖动前面那个女生的凳子。女生提醒了他好几次,他不听,还说脏话侮辱别人。旁边的女生看不下去了,就举手报告给了数学老师,结果数学老师还没走到座位上,那个男生一脚就把她踹了出去。现在那个女孩子都还在医院躺着呢,她没有爸爸,妈妈在外面哭到不行。

  听到着,江佳南的脸气鼓鼓的,眉头已经皱成川字眉了。

  教导主任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有同学去办公室叫来了你外婆,刚好遇到那个男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楼梯口,你外婆抓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但是老人家哪比得上年轻人的力气啊,他推了你外婆一下,你外婆,,你外婆就,,,就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后脑勺摔了一条口子,流了好多血。

  教导主任哽咽着说完,他已经极力的在夸小当时的场景了。

  江佳南紧紧地咬着嘴唇,压抑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上的眼泪。

  他想,外婆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到她对谁发过火,红过脸。她总是一边择菜,一边微笑地说着她班里学生有意思的故事,她说过,她爱着每一个学生,她也说过,她的教育理念是,用生命影响学生。

  而如今,她却被她所爱的学生推下了楼。他的人生里,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如他的亲人给他描述的那么美好。

  他问:“那外婆现在情况如何?”教导主任抬头望了一眼电子屏幕上几个鲜红的字“正在抢救中……”说:“你外婆是一个受人尊敬爱戴的好人,她一定会没事的。

  他“嗯”了一声,静静地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医院里出奇的安静,连脚步声都没有。

  教导主任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也主持不了大局,叫人怎么放心得下。“佳南,在柳镇还有什么亲戚吗?”

  江佳南摇了摇头,说:“我爸爸妈妈都在美国,舅舅在平城。”

  “你联系他们了吗?”“还没来得及联系,等外婆出来再说吧。”

  夜里十点多,整个医院灯火通明,但是却非常的安静,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鸣笛声。

  江佳南已经哭得很累了,背靠着墙壁,蜷缩在一团,努力的睁大着眼睛,盯着抢救室的门。教导主任在一旁也看得心疼,去服务台借来一床单薄的被子,轻轻的搭在江佳南的身上。

  江佳南把被子拿开,又搭在了教导主任身上,他说:“我不盖,我怕太温暖就睡着了。”教导主任也不盖,把被子放在一边,走去窗台点燃了一根烟。

  门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医生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江佳南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医生,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期翼。教导主任也熄灭了烟,扔进垃圾桶里,快步走过去。

  医生平淡冷静地摘掉口罩,对他们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还有一些时间,待会儿好好告个别吧。”他冷静的语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江佳南呆滞地低下头,眼泪珠子一颗又一颗地拍打着地面。晕了过去。

  教导主任连忙把孩子抱在怀里,退在一边,看着医生从里面推着车出来。他吃力地抱着孩子跟在后面,一同进了普通病房。

  教导主任把江佳南轻轻地放在另一张床上,擦掉脸上还没有干的泪痕,捶着腰,慢慢地站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又弯下腰从抹江佳南的口袋,从裤子兜里摸出了他的手机。

  是他没有见过的牌子,一只全黑的5.5英寸的智能手机。他摁了开机键,屏幕便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个指纹的按钮。

  他笑了一声,心想这小孩子点子还真多,凭着多年教导主任管理学生的经验,他直接拿过江佳南的手指挨个地去试。

  试到右手的无名指才解了锁。

  翻开通讯录,给江佳南的父母打电话。电话是他爸爸接的,美国那会儿还是中午,他们夫妻俩刚从实验室出来,准备去吃午饭。

  “喂,阿南。怎么这个点给爸爸打电话啊,还没睡吗?”江承之温柔的问。

  “不好意思,我是刘慧方刘老师的同事。她出了一点事,没抢救过来,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江佳南昏睡过去了,你们赶快回来一趟吧。”

  “好的,谢谢您。麻烦您先帮我照顾一下他们。我们马上就回来。”

  挂断电话,妻子已经趴在怀里泣不成声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回家匆匆收拾了些衣物,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机场。到达平城,再坐汽车到柳镇,赶到医院已经是三十几个小时之后了。

  外婆在第二天早上就醒来了,她还是温柔地笑着招呼江佳南到床面前。她拉着江佳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微笑地打趣着说:“哎呀,我们阿南怎么哭鼻子了啊。都不帅气了,女孩子看着就不喜欢你了咧。”

  江佳南鼓着脸,呢喃着:“外婆。”

  “嗯呢,不用担心外婆。外婆没事,迟早是要下去和你外公团聚的呢。外婆是高兴的。”

  也许是人老了吧,对明天并没有多少新鲜的期待,只盼望着就这么顺其自然的走到终点,与先离开的人重聚。

  外婆继续念叨着,也别怪我的学生,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只是正值青春叛逆期,脾气不太好。等你妈回来,让她代替我去看看受伤的那个女孩子,他们家是单亲家庭,这么大一笔医药费难为她妈妈了。让你爸试试能不能资助她读书,好苗子不应该被废掉的啊。

  外婆连续说了一大堆的话,都是对她学生的关怀,说完了止不住的咳嗽。江佳南连忙给她喂水。

  手紧紧握住门把的黄头发少年,忍不住泪目。他没打开门,流着泪就离开了。

  外婆止住咳嗽之后,又开始说,我走了以后,把我房间柜子上面的那些东西都一并放进我的棺椁里面吧,那都是我的宝贝们呢。每当她谈起外公送给她的那些宝贝,她都像一个十七八岁,坠入情网的少女,眼睛里闪耀着星星。

  她说,她走后,也不用每年花时间回来看她,给她扫墓什么的。她有外公陪着呢,不孤单的。她让江佳南以后就去美国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她才放心。

  外婆交代的事情,他流着泪,但却非常认真的将一桩一桩的事情记在了心里。

  外婆说她睡会儿,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那天上午,太阳刺破了肥腻怪兽的肚皮,整个柳镇都氤氲在阳光里,窗户外面的爬山虎也鲜活了几分。

  外婆就在这样的阳光里走了,尽管她脸色苍白,头发都因为做手术被剃光了,但也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