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掉下去，他夫人同他一处过桥，桥颠簸摇晃，他夫人失足掉落下去时，距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搭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夫人掉下去。”

　　灵飞还未来得及唏嘘，曲无涯顿了顿，又悠悠开口，“那人哭得实在太惨，我也因为这个难过了好久，所以还是背你过去更稳当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那你背着我，万一咱两个一起掉下去呢？”灵飞话到出口，才觉着太过欠考虑。

　　“嘘，”曲无涯抬起左手食指覆在灵飞唇上，“少担心些有的没的，我又不是瞎子。”

　　“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这么重呢？”走到对岸，曲无涯将灵飞缓缓放下来，“凡间的女子，难道不是都身量轻盈吗？”

　　“我……”灵飞一阵难为情，早知道今天无涯要背她过桥，她便前几日少吃些零嘴儿了，此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倘若那地缝盛得下她的话。

　　“不要紧，我这几天练功疏忽了。我再多练练，便能背得轻松些了。”反倒是无涯先引咎自责起来。

　　“其实我还是喜欢重一些的女孩子的。”曲无涯唯恐灵飞多心，刻意解释道，“女孩子珠圆玉润的，又康健又讨喜，岂不强过人间推崇的弱柳扶风？”

　　至少他是不讨厌自己的，灵飞自我安慰。

　　“你看，”曲无涯抬手向远处一指，“是石林哦。”

　　灵飞不得不承认，前番见到的那堆一丝不挂的石头，在今晚的月下确实要好看不少。

　　“江南有不少人喜欢石头，”曲无涯讲，“他们常常一掷千金，买来几块摆在园子里。他们买石头，讲究瘦、透、漏、皱、丑。尤其是丑的，往往卖价不菲，也有些丑得罕见的，一艘船运去京师妆点御花园也不稀罕。”

　　“丑的也要？”灵飞难以理解。

　　“越是丑的，在月下愈是有趣。”曲无涯解释道。

　　灵飞没有作答，出神地看向石林。清晖映照下冰冷不近一丝人情味的石头仿佛也活转过来，千奇百怪地凝神盯住她和无涯。

　　窥月峰，石林，婵娟，清江，无一不是亘古无尽守在这儿的，太初混沌以来，千万年沧海桑田未曾将它们改变半分，而这山下的人，山间的修士，山腰上的飞禽走兽之于他们不过是寄居附食，朝生夕死的蜉蝣罢了。

　　“灵飞？”无涯唯恐她暮色昏暗中视物不清，失足跌下这望江崖。

　　“我在这儿呢，”灵飞极轻巧地小跑几步，在曲无涯面前站定。

　　“我，我给你看个东西。”曲无涯这会儿反倒有些拘谨了。

　　是笛。常灵飞饶有兴致地听着，她并不识音律，辨不出曲调好坏，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之下，这吹奏应该是不难听的。

　　笛声在旷然的夜色里飘散得很远，脚下随风招摇的蔓草新叶间光点拂动，是萤火虫！

　　笛还在响着，萤火虫却愈聚愈多，三五成群地翩然而上，不一会儿便在两人身侧四散悬浮，倒像是哪位本领通天的仙客自九天之上摘了星抛将下来赠与这对有情人似的。

　　“郁洲山上大抵没有萤火虫吧？”曲无涯收起笛，向灵飞挤眉弄眼，“这唤虫的小把戏还是我从别处看来的，正好这几日萤火虫出来，也带你看个新鲜。”

　　“谢谢，”灵飞抬手扑下一只盛放在掌心，“我很喜欢。”她已过了会对萤火虫产生浓厚兴趣的年纪，可这并不妨碍她对曲无涯这些讨好她的小把戏动心——会逗姑娘欢心的少年又有哪个不爱呢？

　　愈这样想，愈不肯同他四目相对。灵飞略带羞意地移开目光，眼望着双双歇在峭壁上的流萤，焦躁不安地瞥了几瞥，又转身去看月下的清江了。

　　夹江两岸多峭壁秀丘，倘若能在这十里画廊中泛舟，又该有多惬意呢。常灵飞散散地想道，冷不防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然袭来，将她的右腕攥在掌心。

　　曲无涯壮着胆子向前一步，同她并肩而立。欲言又止时，掌心里早蒙了一层绵密细汗。

　　“常灵飞，”曲无涯说得很慢，咬字却极为清晰，似乎将全身的气力都落在那两片形状好看的朱唇上似的，“我喜欢你。”

　　对于曲无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常灵飞并不觉着意外，她只是大智若愚，又不是榆木疙瘩，曲无涯平日里待她好处，傻子都能看出来。

　　可她未曾料到会在今夜。

　　曲无涯见灵飞没有回应，又缓缓开口：“遇到你之前，我觉得天下女子不过都一个样，娶亲之事则全然没有考虑。自打遇上了你，我才开始觉出女子的美处。”

　　“你之前说过你想骑鹤，”不待灵飞作答，曲无涯又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口，“我一直记着呢。如若你不嫌弃，我们便对着明月大荒结为道侣，我得了灵力，渡一半与你，咱两个一道骑鹤飞升。”

　　“好。”灵飞答道，转过头去与曲无涯对视。那双本就目光熠熠的眼睛含情带醉，在她看来更具着不少诱惑力。

　　云梦是哪儿她以不愿再去多想，此心安处是吾乡，有疼爱她的师兄们，有采攫不尽的山肴野蔌，酒洌泉香，更有惹她情动难已的少年——如此便就足够了。

　　“我答应你。”灵飞的语调又轻又慢，却是极尽所能的温柔，“咱两个今宵结为道侣，来日方长，一道骑鹤入天门。”

　　“那我俩便按照结道侣的规矩来，对着大荒起誓，永生永世不相亏欠。”

　　“真要一辈子呀，”灵飞笑了，“好，这个依你。”

　　“大荒万神在上，小仙曲无涯起誓，愿与常灵飞结为道侣，永生永世不相负”无涯恭恭敬敬吟诵道。

　　“大荒万神在上，凡女常灵飞起誓，愿与曲无涯结为道侣，永生永世不相负”灵飞有样学样随道，却是半点也不肯马虎。

　　东方晓星沉落，天幕上渐渐透出鱼腹白，曙色映照之下堂庭山也愈发巍峨雄浑。石林崖壁上听证誓言的萤火虫也三三两两飞落回藏身的草丛树梢。夜间的一切已终了，发过的誓言被镌刻在看不见的某处，成了来日方长的序章。

　　朝曦霞色将窥月峰染作秾艳的斑驳绛红，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

　　只愿以后的每个早晨都能同她一道度过。曲无涯暗里祈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