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赐婚 第三节

  我在牧云同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子里一片血红。

  雨似乎小了些,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不用怕会被人看见,牧云同便带我走上官道,向他藏身的那座荒郊小院走去。

  平坦的路走起来不再那么费劲,我的情绪也平复一些。天地间一片漆黑,我们走的路全靠牧云同的记忆摸索。突然前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牧云同忙拉我避到路边,再改回走小路。然而我脚下无力,走得慢,马速又极快,没等我们走到小路,马堪堪擦着我的衣角掠了过去。我和牧云同略略松了一口气,继续沿官道而行。

  突然,那已过去的马又折了回来,马上人试探性的叫了一句:“祾祺儿?”我心中一震,是博果尔!

  我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看清是我,正犹豫着该不该答应时,他已经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我面前一照。我只觉眼前蒙蒙一团光,定神一看,竟是个夜明珠,虽不甚明亮,却已足够看清博果尔满是惊讶的脸。

  博果尔皱眉道:“真的是你?”我不知该做何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退一步,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博果尔冷眼看着身旁的牧云同,对我说:“这话好像该我问你。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儿?”

  “我……”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又后退一步,牧云同感受到我的动作,扶着我的手突然收回去一只,似在拔剑。我慌忙转头看他,见他眼神里分明已透出杀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他不能杀了博果尔!之前那个人的死已经让我足够恐惧,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和我相处了这么久我已经把他当做朋友的博果尔死在我面前!

  我一把抓住牧云同拔剑的手,对博果尔说道:“我出来玩回去晚了,赶上下雨,他刚好送我回去。”

  “你们没伞又没马,怎么回去?就这样在雨里淋着走吗?”博果尔瞪着我,手却伸了过来,说:“走,我送你回去。”

  牧云同手一动,眼看就要拔出剑来,我连忙状似不经意的从身后把剑按了回去,上前拉住博果尔,借势挡在博果尔身前,又趁博果尔不注意,回头给牧云同使了个眼色。牧云同却是一脸茫然之色,想想也是,牧云同自始至终都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他带我走的人是我,别人追杀的是我,如今要回去的也是我,我为什么跑出来又为什么被追杀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可是这些事这一时半会又怎说得清呢?

  我拖着博果尔的胳膊说:“你要送我的话就快走,再淋下去我就要生病了。”博果尔拉着我就向马走,我假装刚刚想起来的样子,微微一挣,说:“对了,我还有句话要对他说。”返身回到牧云同身边,低声说:“明日来鄂硕府邸,届时再寻机带我走。”牧云同微怔间,我已转身回到博果尔身边。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我竟被博果尔抱了起来。他回头瞥了一眼牧云同,然后将我放在马背上,自己纵身跃上马,轻叱一声,马便扬蹄奔了起来。

  我回头望一眼依旧站在雨里的牧云同,却已经看不清了。我忽然想到,这好像是我第三次这样回头望他。

  博果尔一路都未与我说话,只是尽量把身子前倾一些,替我挡住雨水。可是我浑身都已湿透,这样缩在他怀里十分不舒服,但我却像心虚一样,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什么。

  进城以后,博果尔将马速放慢了些。借着两旁住宅或店铺里透出的灯光,勉强可以看得清路。

  这样的天气又是夜里,路上本该没人,可是我却模模糊糊看到前边有一个人影在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跟前才看清,这人居然是青荇!她抬头也看到了我,神情好似一松,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我忙下马扶她,她一把将我抱住,语带哭腔的喃喃着:“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竟是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博果尔和往常一样,将我们送到府门便离开。下马后,我在青荇的掺扶下蹒跚着走向大门,博果尔突然从背后叫住我,说:“太后已将你赐婚给我。”我一怔,听他口气似还有后话,便转过身来瞧着他,他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孩子气。然后他双腿一夹,便策马消失在雨幕里。

  我和青荇敲门进府。开门小厮看到我们两个湿漉漉的从外面走回来十分惊讶,却没说什么,默默地开门关门,默默地回到门房取了把伞递给我们。

  我和青荇撑着伞向后院走去。回到房间,推门而入,映目却是鄂硕的身影,把我们吓了一跳。青荇匆匆看了一眼鄂硕和我,在鄂硕的示意下退了出去。我讪讪地叫了声“阿玛”,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是怎么看待我下着雨跑出去的呢?

  鄂硕神色却很是奇怪,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哑着嗓子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只觉心头一震,愣愣地看着他,思绪慢慢清晰,一个念头猛地蹦进脑海,今天是他故意放我出去的!

  怪不得院子里竟无一人,怪不得连贴身伺候我的青荇都不在房内,原来都是让他支走了!

  我忍不住问道:“阿玛,你为什么这么做?”

  “阿玛在赐婚那天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这门婚事,你却不肯直接告诉我。阿玛说过,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出什么事,让阿玛替你担着。”

  替我担着,这句话在我选秀时他说过,赐婚时他也说过,如今我才明白,所谓担着,就是让我跑掉,让他去承担后果。在皇权面前,他做不了什么,可是他做的这些更需要勇气,他宁愿冒着牺牲自己性命的危险来换取女儿的自由和快乐。我眼眶有些湿润。

  鄂硕走过来,抹去我眼角的泪水,说:“我不希望你步你娘的后尘。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开心的过一辈子。”我娘的后尘?祾祺儿不是说她的爹娘很恩爱吗?难道这里面有故事?

  看我疑惑的眼神,鄂硕黯然收回手,叹了口气,转而说:“做父亲的若不能护自己女儿周全,又做的什么父亲?”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鄂硕说:“只顾说话,竟忘了让你换衣服。”说着便要出门。我心中一动,叫住他,问:“阿玛,若我不是您的女儿呢?”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咽了口唾沫,说:“若我不是祾祺儿,是假冒的,您还会不会这么对我?”鄂硕奇道:“怎么想起这么问?”我低头说:“我就是突然想到,想要知道。”鄂硕突然一笑,似感叹又似自嘲,说:“若你是假冒的,却和葙儿如此相像,那一定是葙儿派你来索债的,我理应还债。”

  我怔怔地望着他开门出去,直到青荇进门才回过神来。青荇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捧着一身干净衣服递给我,我一边接过一边问她:“今天下午是谁叫你出去的?”

  “是老爷派人来叫的,说是要问我关于你的身体还有用药的事。”青荇看了我一眼,又说:“他问了好多,说了好久,等我回来,就发现你不在了……”

  “所以你就去通知外面陈工良的人了是不是?你知道他会杀我是不是?”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把准备憋着的话说了出来,我这一说,她一定就知道我见过了那人,日后知道了他的死就会知道肯定和我脱不了关系。

  青荇身子一震,说:“我没有!我发现你不在时我就跑出去找你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沉默了一瞬,她轻声接着道:“可是我也知道,他们那么厉害,一定会发现你跑了的——你已经见过他们了是不是?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是博果尔贝勒救了你吗?”

  我不答,我打心眼里不想承认我们杀了那个灰衣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眼见一个人死在我面前,我想这个阴影短期内不会从我内心消除。听她说“他们”,看来不止一个人,还好今天找到我们的就只一个,可是明天他们发现那个死人,我岂不是很危险?

  见我不说话,青荇低声说:“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陈公子当初对那些监视你的人说,在京城若你想逃,就杀了你。我若早些告诉你,你就不会这么贸然跑出去……”

  我冷笑一声,说:“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吗?我没想到,你们竟会这么狠,要到至我于死地的地步。是我太低估你们了。”

  青荇身子有些发抖,她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知道,我一回房发现你不在,我有多害怕……”她声音越说越低,我想起她刚才在雨里喜极而泣的样子,想起她平日里对我的照顾和关心,不由得叹了口气,后退一步坐在刚刚鄂硕坐的位置上。

  手不小心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个酒坛,原来刚刚鄂硕在这儿喝了酒。我呆望着酒坛,思绪烦乱。

  青荇顺着我的目光也望向酒坛,她似有所思,说:“老爷是故意放你走的?!”

  我抱着湿漉漉的脑袋使劲晃了晃,说:“你去帮我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青荇转身出去。

  泡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一身潮湿黏腻的感觉尽数散去,脑子里也清明许多。

  古人似乎不是特别喜欢经常洗澡,这个大木桶还是我画了草图叫人去做的。木桶有进水的地方,有出水的地方,费扬古见到草图觉得好玩,非要亲自和工匠们一起做,所以这木桶还有费扬古很大功劳呢。还有这间洗澡的小房间,也是鄂硕单独辟给我的。

  我渐渐想起,这府里的人,无论我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我,虽然后母会板着脸不情不愿冷嘲热讽,但到底没短过我什么东西。如果我走了,这逃婚的罪名都算在我头上倒还罢了,若迁怒到他们该怎么办呢?流放?灭门?无论如何处理,皆是看当权者什么心情。费扬古还那么小,又聪明又勤奋,鄂硕对我又是这么体贴照顾,甚至已经做好了擅自放跑我而独自揽下罪名的准备,我要是这么走了,会不会太自私?......

  一时间脑中一片杂乱,我把头埋在水中,希望可以借此想清楚我究竟该怎样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