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双凫一雁

  小别。

  今夕明希,东首西守,无可奈何曾相别,日思夜想常相忆;

  湖畔小离,柳枝泣泪,执子之手愿言欢,郎情妾意把酒乐;

  十里桃园,十里红妆,水中央,凤冠佩侬,总把君相待…

  昕筱敛下眼,低眉信手,口齿轻启,哀婉久绝。手尖微凉,琴声微凉,情思微凉…其实,她并不想这样…

  弹了一曲‘小别’,她睫毛微微润湿了不少。自从泷酆山的那夜后,她的泪不觉泛滥了起来,许是从前憋得太久了,弄得现在时时就触动了心,欲要潸然泪下。

  见祈玉依旧怅惋地坐在轮椅上,直直地望着她,要看穿了一般的坚定。日头晃着她,提醒她不久就要日跌了,她不由眸子一震,痴痴地望着他。手下瞬间又流转起来,指尖挑着弦丝,曲调潺潺入耳,是秋事…

  突然,她的柔荑脱了琴身,换做稳稳地覆于之上,隐隐能看到气息缥缈,勾着蚕弦翩翩舞动起来,一上一下,跳出的是一句句:几画勒别曲,三墨书离柳。子归唱经年,红豆蛊虚设。

  这是昕筱第一次用气执手轻挑,好好谱上一曲,只为了他…

  “阿筱…”

  “嗯…”昕筱罢了手,依旧痴痴盯着他,恨不得将这一生的都看尽。她不敢哭,让他担忧,她想哭,让他疼惜,但她终是不能不懂事了…

  今天的突来,是她冲动了。这个时刻她才真正领会到艽姐姐的真心了,艽姐姐的所作所为啊,都是出于爱,而她亦是。冷静下来,想想也是,自己竟荒唐地想让祈玉把她插进队伍里,妄想着拖家带口把所有人、所有物都带上…

  其实,她自个都没有做好要离开这里的准备,这也拿,那也不舍,大大小小的包裹骗了谁?

  两袖清风的走,她又不是阿泫,怎能轻易做得到?没事,这样…她就好好地等着祈玉,原地等着他就好…

  昕筱几步上前,剪下一缕青丝用腕上的红绳系了一圈又一圈,突然觉得不妥,又取下来捋顺,拧做实实的一根,这夹带着红的发丝看着有些奇怪,但勉强也看得过去。贺兰琰心照不宣,唇角轻扬地抬起手,昕筱也就顺其自然地绑在了他的腕上,而后还满意地点点头,样子认真又可爱。

  执拗的样子真让人疼爱,贺兰琰伸长臂膀把她揽到怀里,而她也小鸟依人地蹭了蹭他的胸膛,细细地数着那一声声心跳,一时还分辨不出是谁的。一会儿,她才勉强仰起脸道:“对了,正是冬天,你要多带些袍袄,脸呀手呀的都遮着些…你这轮椅不方便得紧,多备些疮药吧,话说你的府医去不去啊?路上可会闷?收拾些书吗……

  “你的行李在哪,我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带,阿筱说的全都带…”揉了揉她的小脸,贺兰琰牵着她进了屋,看她把那瘪瘪的包袱撑得越来越鼓实。

  安阳城外。

  人头涌动,声声鼎沸,马骑轩昂,披甲扛枪。

  浩浩汤汤的人马涌动,皓势壮大,引人侧目。围观的人一圈一圈堵了个水泄不通,熙熙攘攘的人群张目探头,好奇地三言两语。今年的战事真是多啊,这拨拨人马像是有去无回。虽是身处最安全的国都,他们也不免起了寒意,抱着双臂避着冷风窜入。

  令一头的尾端,几座轿子装饰华丽,安稳结实。人们皆是往那头张望,见那轿子下站着位绿衣闺秀,贴身的绒绣花袄衬得她飒爽英姿,英宇非凡,华气之势掩抑不住。

  艽妍吩咐丫鬟先拿着行李上轿,自己则是绕过几圈走到男子行列中,找到那唯一满是书生意气的男子。周围全是强劲的壮汉,或是面容凶狠,或是力气破天,最次的也会是八尺而立,身形挺立,剑拔弩张,而阿谟却是一副清风柔弱的样子,她不由抹了一把汗,暗自好笑。

  “哎?筱儿,你怎么来了?”艽妍三步并作两步,忙上前道。

  昕筱一听脚步,二听嗓音,明眸一抬笑着转身,正好握上艽妍伸来的柔荑,“当然是来送我的好姐姐了!”

  她眨眨眼,道:“白公子说姐姐等下会过来,我便在这里等着你了!”艽妍的轿子和其他的一起排在行列正中,被两头护着,安全得紧。

  “看你的样子,一定是今日才从钟灵山下来,时候这么紧你还非要来送!”艽妍见她一身简单素朴的衣裳,和那随意到极致的堕马髻,便也知晓了一二。

  昕筱含笑:“姐姐这次的意志是这样坚定,筱儿不送怎么能行?”她眸子亮洁,瞥了瞥身侧傻傻的白谟,无声打趣着艽妍。这次不送,怕是会有一段时间见不着了啊!

  “咳…”白谟站得太近,话语全都入了耳,面上一阵羞,就站得远了些。他何德何能,让艽儿为他舍一切,生世不相离?

  艽妍直接略过白谟方才明媚的笑容,只一个劲拉着昕筱嗔怪道:“就你了解了!”她的这些个决定哪,旁人听到都会惊讶不解,甚至还会斥责,只有筱儿最是理解了,默默支持着她,从不觉得她是一时冲动,她是小女子脾气。

  其实,这样多年,她一直在等着阿谟。她不是要他习得一身武艺,也不是要他聪明无敌,更不是要他能强到可以征服她…

  她等的这么些年,只为一句话,娶她为妻。这样足矣,真的再无他求了。

  昕筱眸子深深,莞尔含眉。艽姐姐看着孤傲自高,像是无人能入她法眼一样。其实早心有所属了不是吗,那人只需一句就能让她介怀,让她以身相许。所以,白谟只用了一句简单的表白,就让艽姐姐痛快地应许了他的求亲。

  “这两个,是我为姐姐和白公子求的平安符,一定要好好回来,知道吗?”昕筱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两个精致小香包,各有张一笔一划的黄色纸符。

  白谟看她们两人‘含情脉脉’的,好像也插不进去,刚想抽身离开,却被突来的惊呼给阻住了。那一声真是惊天动地,不仅带着哭喊,还带着小家子的幽怨,“姐姐!”

  “艽姐姐!呜呜……”

  迎面一道笨重的身子贴了上去,扑进艽妍怀里,真真是让艽妍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握住那小小身躯,疼爱道:“琉儿…”

  “不哭……嗯?乖,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真是的!嗯,不哭了…”她小声轻哄着,伸手擦掉琉枂大大眼睛上挂着的泪珠,这孩子,有孕后越发地爱哭了。

  恍然见到琉儿身后横眉冷眼的男子,她愣了愣没有明白。直到他腰间的一刀一剑晃了她眼,她才悠悠忆起,三年不见他又冷峻了这样多,一股寒意真是慎人哪…还没容她多想,艽妍又被琉枂的哭声给唤了回神,“要不是我来,姐姐又不告诉你要走,哼!呜呜…琉儿不想你走……”

  艽妍如水的眸子不由荡了荡,眼睛竟有些酸了,她心头又甜了甜,温柔地擦着琉儿的小脸。

  “唔……琉儿会想你的,呜…姐姐可得每日想我一遍,不,要好几遍!”琉枂多看了艽妍几眼,像是要刻下她的轮廓,她的模样。这个从小护着她长大的姐姐,终是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其实心里真的很祝福艽姐姐,如今面临离别,她只是有些不舍而已……

  只一句就让她们都破涕而笑了,相互搀着静静对视,多看一眼就是一眼。

  昕筱看着她们心里暖暖的,却实在笑也笑不出来。她身侧一静下来,便又立即被冷气缠身,击打着她脆弱不堪的心。这时,她是羡慕艽姐姐的,姐姐可以跟着幸福,与白谟共赴战场。可她呢,想却不行……

  “筱儿,你没事吧…”不知什么时候,白谟已走到她身侧,她面上的难过太明显了,掩不住了吗?

  昕筱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摆了摆,幸得眼泪并未落下,她道:“我没事…白公子,好生照顾艽姐姐,别再伤了她的心!”

  白谟默然答应,其实不用她说,他也会用一切去护好艽儿的,至死不渝。但是这一切也是多亏了筱儿,他才能勇敢上前一步,握住艽儿的手表白心意。他之前就是怕护不好艽儿才退婚的,以为她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归宿吧?

  这种无力的心安理得,是被筱儿实在地戳破了。明说出来,是他懦弱,不敢许诺而已;是他自私,不肯站在艽儿立场上想。筱儿虽是教训了他,却也是鼓励了他。他放下包袱,终于说出了多年藏在心底的话,他的求亲太粗略,太没诚意,可艽儿还是愿意嫁他,愿意跟他走。

  原来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人不是他…

  感谢上天,还眷顾着他们…

  “嗯,这是自然会的!”

  “筱儿,你也万加小心,京城也不安分!”白谟蹙着眉,担忧地瞅了瞅这圈圈人群。

  “阿琰留了人,我没事…只是,白公子…你也一定帮我照看好他,一定要!”她目光灼灼,认真地对白谟说道。

  她只能向前看,不敢回身看远远坐着的那一人,混在人群中,星眸深邃…

  前一刻,她还在他怀里,而这一刻,她却连远远看他都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