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华丽的牢笼

  树叶把月光遮了,看不清。我爱罗低头寻觅了一阵,才隐约发现她睡死在地上。衣服的颜色在夜里有些刺眼,暗白的一块。

  我爱罗推了她一把。“睡着了?”

  离醒了一半没理他。翻了个身又觉得冷,就睡不下去了。

  我爱罗把她拎起来,“不打算回去了?”

  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离撇了撇嘴从地上爬起来。落叶跟着移动的痕迹发出一阵骚动。

  叶子悉悉簌簌的声音覆盖了周围的空气,听着有些哀凉。

  回去哪儿呢?

  “手鞠姐,离是谁啊?”币姬皱着眉头捂住脚趾,心里又咒骂了那兔子一句。

  手鞠思索着给离下个什么定义呢?

  风影夫人?我爱罗的老婆?喜欢我爱罗的人?我爱罗喜欢的人?恩?!

  “——就是那个眼睛和我爱罗一样的熊猫女!”终于是憋了出来,手鞠摸着胸口叹了口气。

  币姬猛地想起在村口撞到的女子,金色的头发掠过她的肩膀,淡淡的菊花香漫溢出来,美丽又危险。

  “她怎会也有那样的眼睛?难道是我爱罗失散的姐妹?”

  “你浪漫小说看多了?”手鞠把药瓶放回原来的位置。

  “那她是谁啊?”

  “是我爱罗的。。。。额。。。。怎么说呢,他们就是夫妻,夫妻!”

  难道真的要像手鞠说的那样解释?“喂。”

  “你什么时候管我叫喂了?”

  “。。。。。。”

  离在黑暗里注视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这个冰冷的表情也许是他最好看的样子。

  看久了,觉得他的脸有些尴尬又有些傻气。想笑,还是忍了回去。

  有夜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在黑夜里飞舞着,虽然很短,但还是迷离地有些捉摸不定。离突然想要伸手去抚平它们。快要触到发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自己的手是冰的,他的就显得温一些。

  “你不冷?快跟我回去。”

  残余的温度从动脉一直蔓延到心脏,命令着自己妥协一切。垂下头,很长的卷发从肩膀滑下来,把表情都遮了。

  点了点头,很轻很轻,她想他是看到了。像是灵魂脱离了身体,被他牵着走。脚踩在树叶上,淅淅落落的声音很好听。

  我爱罗,我要回去的地方,是不是有思念我的人呢?

  朝他的背影抿了抿嘴,想问还是没有问出口。

  被子果然比森林里的毛皮温暖,离觉得自己快染上房间和床的气味。在森林里昏睡了一天,躺到床上竟觉得腰疼得刺骨。

  我爱罗也没多和她说话,见她想睡就走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半夜里听见有敲门声,离听得迷迷糊糊,困顿得要死,像赖床的小孩一样挣扎着到底要不要去开门。

  我爱罗不是自己有钥匙么。。。。那是谁呢?

  思绪还在做着斗争,门被哗啦一声拉开了。

  “什么事?”是我爱罗的声音。

  “我爱罗,你怎么能和她睡一起!”是谁?女人的声音。可是怎么听也不像是手鞠。

  “出去。”

  “不!我爱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叫我怎么忍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这女人好吵。离扯了扯被单,还是决定起来。

  币姬看见她的影子在我爱罗的身体后面渐渐探出来。一点一点,越来越近,然后直直地站到她和我爱罗中间。

  她的衣服完好无缺。币姬激动地扯住我爱罗腰间的衣服,“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爱上她的,你们只是假装夫妻对不对?你有说不出的苦衷才被迫和她结婚的对不对。。。。”

  最后的半截字还没有说完,手腕被猛地抓起,脱离我爱罗的身体,痛得她快失声叫起来。

  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腾空拎起,像扔垃圾一样朝走廊里抛去。

  “如果冒犯到你,请包涵。”背过身把币姬震惊的眼神埋没在黑暗里。

  走到我爱罗旁边,一把拉进门,关上。

  币姬怔怔地从地上撑起来。她和他的距离,只有两米多高,一米多长,可是这样看起来狭窄至极的体积,容下那个被唤作离的女人早已绰绰有余。

  很好。结婚第二天出现了个自称很爱我爱罗的女人。丧说,那叫作外遇。

  “你不睡觉干什么?”离有些恼火。

  “。。。。。。”

  “恩?说话!”

  “你知道,我不能睡觉。”

  “。。。。。。”

  “你干什么?!”

  离造反似地扒了他的风影大衣就往床上推。

  “干什么?”她自己也跳上床。

  “睡觉!该死的!”

  再一次被她的能力倾倒。

  红叶凉风鸟哀你不在

  夕日梧桐我梦见了海洋

  落到地上化成低语化成呢喃

  黑月白衫尽头我看见

  苍凉暌违我梦见了夕阳

  碎在地上别了心痛别了心伤

  冰冷黯然呼吸触摸到

  迷茫回家我梦见了你的脸庞

  望进瞳颜映成温房映成花香

  忘了把窗帘拉上,太阳劈头盖脸地洒进来。离觉得暖和得有些异样,睁开眼睛。被阳光刺得猛地皱起了眉头。缓了一缓,撑着床坐起来。

  我爱罗背对着她躺着,没醒。离摸索着他估计还得睡一会儿。红色的头发落在枕头上,没精打采的。颈后的领口被揪得皱巴巴,像裂开的地面。想要伸手去拨弄他的碎发,手却被厚厚的被子阻碍了动作,猛地一惊。

  他一夜没盖到被子?

  赶紧把被子压到他身上,顺着床沿滑下来,才意识到好像是自己把他的被子抢了。

  那么是不是抢了他的被子就是抢了他的温度?

  那明明可以分两条盖嘛。

  离走到窗口看了看,叶子都落的差不多了。隔着玻璃都能听见风声,呼啦呼啦的,快入冬了。

  照着手鞠教的办法把烟熏装重新画了一遍,新鲜的,还挺像。空气里滑过一缕缕黑色的粉末,闻不出什么味道,倒是弄了一手黑粉,离下意识地去洗。

  突然一个盒子伸到她眼前。顺着那双手的主人望上去,竟是币姬。

  “这个,希望你收下!”眼前的少女一洗昨夜的冲动,看上去很真诚。

  恩?什么?

  离朝那个盒子望过去,是一只精美华丽的梳妆盒。有金色的雕花镶嵌在上面,像夕阳里那些残死的花,美得哀伤。

  “算是见面礼!”币姬笑的很好看,像冬日里的梅花,独一无二。

  离把它接过来,不算沉。“谢谢。”

  “打开看看啊!”她的眼睛像发光的小星星。

  离推开盒盖上的锁把。

  盒子像漂浮在实验瓶里的羽毛,突然被抽干了空气,成了真空状态。“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摔碎屋子的空荡。

  币姬蹲下身把它捡起,关上盒盖,轻轻地笑了一声,锁上。

  在风之国想要看到海很困难。

  币姬抱着盒子一直跑一直跑,生怕一停下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当她终于踩到草地的时候才发现胸口的盒子快把自己磕得窒息。

  望了望周围,两旁的梧桐包围着小道,天很高,甚至看不见云的遗骸。很远的地方飘来淡淡的水雾,形成微小的颗粒悬浮在空气里。

  她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小孩突然听见母亲的叫唤,拼了命朝水声传来的方向跑。秋天里最后的栀子花落下来的时候,她看见眼前是一泉顺流而下的小溪。它的速度有些急,跟自己的心跳有几乎一样的速率。中心有几块暗小的石头,把光滑的水流割开,形成一块块艺术的抛物线,依旧朝着看不见的地方流去。

  币姬忽然觉得,水可真是个好东西。可以一直倔强地穿过任何阻挡它的障碍,一直流下去。

  一直流下去,不停息的,不会放弃地。

  她看见那哀伤的花在溪水的拍打下越冲越远,撞开落在水面上的枯叶,顺着水的方向,飘走,划过的痕迹像是记忆里波光淋漓的流年。

  币姬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恩,这样就不用担心了。可以一直关到她窒息为止。币姬决定在这地方呆上几天,现在回去会被我爱罗关进暗部也说不定。

  呆到几时呢?币姬抬头看看燃烧得正得意的太阳,眯起眼。

  晕眩。

  无尽的晕眩。

  黑暗。

  离伸出手,看不见手指。

  反正也看不见,干脆闭上眼睛。

  这是哪儿呢?离琢磨着。好像是被吸进那个很好看的盒子里了。

  离把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术全都施了一遍,周围却毫无一点反应,连召唤术都不起作用。

  这下可要完蛋了。离怔怔地想。

  扯了扯衣领,觉得有些闷热。也许会有什么出口,她站起来,沿着直线走过去。脚边突地传来一身干脆的滚动声。

  骷髅?

  离蹲下来原地摸索了好一阵,碰到开裂的缝隙,摸了一手坚硬的灰。

  恩,的确是骷髅。

  离一边继续前进一边猜想这骷髅该是谁的呢?也许属于她的仆人之类,犯了错误给关进了这里。

  走了很久了。手心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碰触到任何实物。周围的臊热仿佛不是气态,更像是排列紧密的固体。

  离原地坐下,打算休息。

  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竟然被简简单单就给关起来了,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问题。离想起盒子上那些美丽的花儿,像落幕的戏子低垂着头,虔诚又哀伤。

  “鼬,这次又要去哪里?”鬼鲛擦掉脸上的血污,被印红的湖水倒映出他那张鲨鱼一样的脸。

  “去水之国。”鼬觉得脸上很干,卷起很大的袖管把手浸到跟前的河溪里。秋天快结束了,河水变得有些凉。

  “那我就不跟着你了,反正你也去过很多次,自己认识也不用我带路。”鬼鲛坐下来,开始疗伤。

  “你休息吧。”

  “哦对了,路过雨忍村的时候给我带些新的绷带回来。”

  “那东西不是到处都有买么。”鼬把手抽回来,甩一甩,滴滴答答溅在落叶上,像被火烫出的一个个窟窿。

  鬼鲛指指刚被打碎骨头的左脚,“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

  窒息。

  闷热的窒息。

  离瘫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闭上眼睛,觉得世界都在旋转。

  “扑嗵”

  她突然听见有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阵抽搐,疼到她叫不出来。

  离把手伸上去捂住胸口,空气里弥漫开血的腥味,混夹着菊香的气息,止不住。疼到快要窒息,用力捏紧胸前的衣服,指甲陷进肉里。鲜血疯狂地涌出来,把衣服都给浸透。

  她痛得昏死过去。

  黄昏的最后一丝阳光,泥土把散败的花都埋葬了,然后会有枯黄的枫叶飘零下来将它们覆盖。混着泥土的味道,示意它们生命的终结,森林里的每一个秋天都这样过去。

  “扑嗵——”

  她猛地一闪,脖子上的绳子被人用苦无割断,梳子顺着惯性的方向飞出去,“扑嗵”一声掉进湖里,溅开一滩漩涡,落水声她听得刺耳。

  离抢过他手里的苦无,一刀把他的喉咙割破,被飚了一脸的血。随手扔掉苦无,在嘴上抹了一把,想也没想跳进湖里。

  其实她并不习惯游泳,在水里甚至张不开眼睛。

  在哪里?她用力把身体朝水的深处压下去,越深周围就越黑。有海藻扯住她的脚,被用力蹬开。

  她找不到,只能一直游下去。海水灌进耳膜,堵住所有的声音。自己也许游得太远了,胸口被海水填充地快没法呼吸。

  用力瞪大眼睛在海水里搜索了很久,把视线从黑暗的泥土上拉回水平位置,不远处有凶猛的生物朝她冲过来。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丧告诉她,这片湖水可以一直连到水之国的大海。

  是鲨鱼。

  它们很敏锐地发现了她,立刻冲着她张开血膨大口,离抬头看去,海面离得很远很远,手上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摸到,只有抓不住的海水。

  梳子——我的梳子。

  鲨鱼疯狂地朝她游过来,摆动的鱼尾像机械转动的大刀,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撵碎。

  她突然害怕得动不了。

  锋利的尖牙刺过胸口,周围的海水被漂染上鲜红的腥色,大片大片的红。她捂住胸口,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疼的她快要哭出来,或者已经哭出来了。离觉得心跳似乎停止了,害怕得闭上眼睛,身体使不上力气,顺着水的压强沉下去,满手满手的血。

  也许要死了吧。

  闻到血的腥味,有更多鲨鱼朝她涌过来。

  也许沉下去能找到梳子也说不定。心脏沉寂下来——恩,也许叫作给它陪葬更好一些。

  “过来,到我这儿来——”

  离听见有低沉的声音透过海水唤她。她把眼睛睁开,腥咸的海水涌进来,痛得眼泪不停地掉。

  她被怔得眨不了眼睛。鲨鱼最大限度地张开那张可以整个吞下她的头的嘴巴,满口都是血红的血管,像钉板一样直立的牙齿上还粘着她被咬破的血肉。整个头悬在她眼前,距离危险得就像下一秒她的头就要和脖子永远分离了。

  离快被吓疯了。喉咙口猛地一阵犯呕,想吐,被海水快一步呛进来。

  她在水里疯狂地挣扎,拍打周围的海水朝后退。视线无法从那条鲨鱼上移开,它却一直保持着这个骇人的姿势没再动过。

  “你被吓傻了?”

  声音从后面传来的。她听清了。

  离猛地转过身去。

  这下身体再也没有办法动了,血液凝结到喉咙。

  ——一条比丧还要大上十几倍的白龙盘啸在深海里。

  “你是不是找这个?”

  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离移动着瞳孔看过去。白龙的胡须上正卷绕着那把沙色的梳子。

  她瞪大眼睛。

  “把你的身体借给我,我让你活着出去。”

  她惊愕地点头。

  心脏被穿透一般的疼。

  离被整个人抛出湖面,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猛地一咳,吐出不少海水。第一时间在手上施了施力一握,硬的。

  终于找回来了。

  皮肤干燥得受不了。

  鼬双手撑着地,干脆把整张脸都浸到水里。

  忽地有东西撞到了头。他把脸抬起来,看见那些哀伤的花儿。觉着盒子有些眼熟,还是没打算去拣。

  鼬抹掉脸上的水,准备继续赶路,背后的盒子撞击着岸边的石块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不愿被水冲走。

  从盒里飘出的菊花香味把他缠住。

  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离皱皱眉头。怎么突然想起十五岁时候的事情了?

  胸口还是痛得要命。

  “炎,你这个时候跑出来凑什么热闹呢。。。。有本事就把我救出去。。。。”

  身体里的白龙闷哼一声,“丫头,你怎么这么蠢。”

  其实我很怕鲨鱼。。。。炎你就别再。。。。没准这次又不能活着出去了。。。。

  “丫头。”

  没反应。

  “喂,丫头。”

  鼬把盒子捞上来,用袖管擦掉上面的水。放到地上,摊开手掌,结印。

  第十一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