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忘了我也不错

  中午,父亲来医院探病,许秋瑶一直都躺在病床上,将被子盖过脖子假寐。父亲静静坐了好一会,到了接近下午两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病床边,返回厂房工作。父亲从进入病房到离开都一直未出过声,这一点让许秋瑶感到心安的同时,心里也泛起了罪恶感。

  父亲离开后,心中余波未平的许秋瑶缓缓起身走到护士站询问陈兰所在的病房。

  许秋瑶一路用手扶着墙壁支撑心力交瘁的身体来到护士告知的病房门口,她并没有直接敲门走进去,而是杵在门前一动也不动。从里头传出来的凄厉哭嚎声尽管隔着厚重的门墙听着却还是生生的刺耳,令人揪心不已。

  许秋瑶艰难地将脚步挪到门侧,背靠墙面抱头蹲坐着,明明自己是带着一定的觉悟才来到这里的,此刻的身体却害怕得瑟瑟发抖。

  不一会的时间,病房里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亢奋的仇恨榨干了体力而疲累的睡着了吧。

  几分钟后,病房门被打开了,许秋瑶身体颤抖了一下,当看到走出来的人是唐国华时,她紧绷的表情才得以松缓下来。

  对像猫一样缩在墙面瑟瑟发抖的许秋瑶,唐国华一句话也没说。他悄然关上病房门,静静站在许秋瑶的面前,直到她哭花的小脸抽泣着抬头看向他时,他才缓缓说道:“走,我送你回病房去。”

  许秋瑶撑起麻木的身体,在唐国华的搀扶下缓慢地行走着。

  “早上的事真对不住了,医生说因为孩子的死导致她的精神很不稳定,希望你别怪她。”

  许秋瑶咬紧下唇用力摇了摇头。她想说这是我应该承受的,可是嗓子却因为颤抖而发不出声响。

  “对于她将以泽的意外全部怪责到你身上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同时也很遗憾,虽然我不认同她那自我保护的极端心理,但我也并不认为你完全无辜。说老实话,我现在的家庭情况真的很糟糕,所以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再到这里来,以后也别到家里去,这不单单只是为了防止我妻子的精神再度遭到恶化,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秋瑶轻轻点头。对于唐国华委婉说法背后的用意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深究了。

  在回到病房的这段路上,她始终都低垂着头,因为有了前一次面对唐以安和陈兰时的经历,她便再也不敢看向唐家任何一个人的眼神。

  出院以后,许秋瑶一直请假闭门不出。除了吃饭洗澡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习惯了每晚不开灯,只是抓着唐以泽的围巾,安静地缩在床头。她害怕黑暗,却只有黑暗给予的恐惧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生生存在着的。

  许秋瑶没有参加唐以泽的葬礼,只因害怕去面对,也害怕再度看到唐家人冰冷仇恨的目光。她就像是一只蜗牛,宁愿缩在自己的软壳里瑟瑟发抖,也不愿出去接受命运无情的审判。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却无法摆脱缠绕内心的阴影,不愿意心里最重要的存在变成黑白相框里冷冰冰的照片,也不愿曾经孩子气般的大男孩变成冷若冰霜的陌生人。也许上天原本只是想跟她开一场玩笑,只可惜上天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

  许茂昌看着女儿不断地折磨自己,心也跟着揪紧,他知道女儿一向喜欢粘着唐以泽,却没想会喜欢到如此程度。十年前妻子去世之后,女儿也像现在这样的安静,让他倍感安慰的是,十岁之后的女儿,性格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岂料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如今,她又变成了孤单一人,性格甚至比以前更显孤僻,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一直保持原状的好。

  不止是许秋瑶,唐以安也并不好过,在身心都备受煎熬的情况下,他只能找到一个点来释放,否则活着就会像行尸走肉一般。自唐以泽的葬礼结束后,唐以安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相比家里悲伤的气氛,他更愿意呆在学校里。

  乔巧知道唐以安哥哥的死,事发于自己和唐以安共度的那个夜晚,不由得想起那晚被自己掐断的唐以泽的来电,如果她当时不是因为替自己所爱之人抱不平而冲昏了头,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呢?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知唐以安,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两人也是默契的绝口不提。

  乔巧到许家看望许秋瑶,本来准备了许多逗她开心的桥段,可当看到眼前憔悴不堪的好友就全被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秋瑶,我来看你了。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多零食过来,全是你最喜欢吃的,还有啊,你没来的这段时间里老师划了好多重点要我们复习,我帮你抄了一份,你可以自己在家里复习。你可别忘了我们约好一起报读的那所大学,你要是落后了,我可不放过你哦。”

  许秋瑶静坐着一声不吭。安慰的话语她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如果真的有效的话,那么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再有悲伤了。

  乔巧继续安慰道:“秋瑶,你别这样,你知道你爸爸有多担心你吗,我刚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他苍老了好多,还有我,我也很担心你的,所以,为了我们,你能不能振作一点?我知道,他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得生活啊。”

  “是我害死了他。”

  “没有人说你害死了他,那只是一个意外,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意外,你不能把全部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样对你不公平,你试着想想,如果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他会好过吗?”

  许秋瑶突然抬起头正眼凝视乔巧,慌忙问道:“你有见过唐以安吗?”

  “咦?有啊,他每天都有来上学。秋瑶,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唐以安只不过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我看的出来,他并不是真的恨你的……哎呀,我……我的意思是说……算了,唐以安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咱不提也罢。”

  后来,许秋瑶抱着乔巧哭了好久,这是唐以泽死后,她哭的最酣畅淋漓的一次。直到哭累了,再没有力气了,才终于放开乔巧。

  乔巧一边用纸巾帮她抹去泪水,一边笑话她是抽水机,说她这哭的架势不去PK孟姜女简直就是屈才了。

  “乔巧,你不用安慰我,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谢谢你能来看我。”

  “对了,这是唐以安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是他哥哥的遗物,烧了怪可惜的,他还说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让我物归原主。”乔巧从大大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盒放在许秋瑶的手上,然后对她说了声“我明天再来看你”便离开了。

  许秋瑶打开纸盒,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子,瓶子里塞得满满的全是自己一个一个亲手折叠的幸运星。两年前在火车站,她把这个装满自己心意的玻璃瓶子送给了唐以泽,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还能再回到自己的手里。

  许秋瑶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双手举起瓶身,瓶口缓缓倾斜向下,无数的幸运星奔涌而出,透过窗帘缝隙投射进来的稀疏日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多美啊,她想让这些星星永远陪伴着唐以泽,只是,他现在无法带走,她只能通过这个方式为他悼念。

  最后一个飘落下来的,是埋在瓶底里的小便签。许秋瑶疑惑,自己从来没在瓶底里放过这个东西,于是好奇的打开来。

  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一直被搁置在书柜底层阴暗处的白色马克杯突然不知怎的,竟赫然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原来由始至终,都只不过是命运安排的一场捉迷藏,他和他在偌大的迷宫里藏得严严实实,自己谁都找不到,即使摘掉蒙着双眼的手帕,也一样没有线索。终于,墙的对面传来微弱的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虽仅有一墙之隔,她却永远无法跨越那道坚实的阻碍。

  彼此寻找的过程绕了太多的弯路,当回头无路时才恍然发现,他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她不知墙对面的人是谁,也不知自己盲目寻找的人究竟是谁,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已无从分辨。

  便签上是几行清秀的钢笔字:

  你是白色无根莲,我是红色彼岸花。你苍白如雪,我妖红似血。你落落于天上静池水沄沄,我寞寞在黄泉幽冥路漫漫。那一刻,爱上你,命里劫数,无路可逃,无所可逃。

  如今,花逝了,他挥手度过望川,唯留世人一地红。

  放学后的教学楼走廊上,乔巧问站在身边的唐以安说:“那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

  唐以安漠然答道:“不为什么。”

  “她过得很不好,你应该去看看她。”

  “见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直是那么在乎许秋瑶的男人如今听到她糟糕的现状竟能无动于衷,乔巧不禁怅然道:“唐以安,你变了,你们都变了。”

  自从哥哥死后,唐以安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恍如隔世,就连总能牵动自己喜怒哀乐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高考结束以后,你愿意跟我离开这吗?”

  乔巧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离开?去哪?”

  “去哪都好,上次那件事,我得对你负责,而且,这也是你一直希望的,不是吗?”

  “你果然还是决定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吗?”

  唐以安言语表情皆是冷淡,“随你怎么想。”

  乔巧面色铁青,无法压制住心里翻涌的怒火,抬手给了唐以安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劲道就连自己的手掌都生生疼痛,“这样,我们就都扯平了。”

  休息了一个多礼拜,许秋瑶开始返回学校上课。熟悉的校园、满载的课业、贴心的好友,周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悲伤而改变什么,唯一不同的,仅仅只是和唐以安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实际上,他们是在刻意躲避对方,毕竟同在一栋楼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从未面对面遇到过。许秋瑶从来就不是个善于主动的人,更何况这次的事件她打从心底里认定了唐以安是恨着自己的。也许她是在懦弱的等待,等待一个能够填补内心空洞的契机,然而直到高考结束,漫长的暑假过去一半,两人都始终未能跨出那最重要的一步。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各自忘掉或许会更好吧。”在离开前一天的深夜,唐以安独自站在那颗老枫树下,望着许秋瑶昏暗的窗台,内心说着这样的独白,头顶夏的绿映衬着他此刻心的灰。

  那些花季雨季的岁月里走过的青葱回忆,那些不谙世事的年华里匆匆流逝的无尽芳华,那些清晨与黄昏,那些自由与羁绊,那些懵懂的无知的猖狂的,都会成为人生流年里如见证者般存在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