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郎有情妾无意

  自从春和演武后,曲无涯到常灵飞住处的照例走动愈发频繁起来。这十一师妹终日举止不定,旁人看来神秘兮兮的,却分外的能惹起他好感。——至少在他所惯看的戏本子里,武功盖世的女侠大抵都是这般做派,既然她本事通天,技艺超群,私下里有些不同常人的秉性也无伤大雅。

  这天他却扑了个空。她惯常穿戴的衣裳都整整齐齐挂在架上,缀着两片大垂挂的斗笠被安安分分放在桌边,就连装钱的褡裢也甩在床里,人却不知所踪。

  走到后院一看,守门的黄犬正卧在柴垛边啃吃着面前的棒骨,出猎的苍隼也蹲在木栅上百无聊赖梳整着油亮的翼羽。一言以蔽之,除了少她这个人,除此之外也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她会去哪儿呢?曲无涯不解道。此时山下正是农忙,市集一时半会儿也难开得起来,况且这春气渐暖,百兽孳繁,师父半月以前便下令封山禁猎,她也断了好几日的牙祭。

  罢了罢了,就这么下山走走,兴许她又跑去哪儿疯玩了呢?对于这个技压群雄又一身小孩子脾性的师妹,他深信并无什么要紧的意外会发生。

  正值四月,山外却并非是农忙:四匹马拉着纹饰纷繁的高车驰往山中,司掌祭典的巫女神汉个个盛装丽服行色匆匆,就连本该在田间辛劳耘作的农人也纷纷吹笛敲钹,一路锣鼓喧天地蜂拥夹道。

  “这是?”曲无涯拦住路边一个吹笛的庄客,大惑不解问道,“山里近来要什么祭典吗?”

  “箕尾山,”庄客一双满布纹路的粗糙大手在额前胡乱抹了几把,伸出食指指向西面拔地而起的苍翠山影,“山君老爷娶夫人哩,趁这时候上祭,准能保佑腊月头里打个好收成。”

  “哦。”曲无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这箕尾山可不同于其他地界。别处的山君大抵是仙者神使一类,至多也不过是得了道行的飞禽走兽,偏偏这这箕尾山独树一帜,山君是个沾了堂庭山灵气的千年古榆,偶而也化作个青衣书生四处走动,一双含情带媚秀眼似是专为偷看那娇娥美眷。

  这山君怎么偏就这时娶亲?曲无涯大惑不解。见那人还未走远,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又问:“你可听说这山君娶的是哪家姑娘?”

  “这山君也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一旁路过的村妇絮絮叨叨,“活了几千年第一次娶亲,堂庭山那狐狸俏得很,他倒不娶,又不知哪里捡了个凡间女人,模样将将就就,性子据说也怪。偏偏要大操大办,好告诉这方圆五十里,他娶个这样拿不出手的媳妇。”

  “嘘,幺妹你不要乱说,”同行的神婆赶忙笑着纠正,“那堂庭山的狐狸生得再俏,也终归是个男子。山君老爷怎么可能娶他做媳妇呢?”

  “凡间女人?”曲无涯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山君娶了个凡人?”一面心里不住声嘀咕:“莫非这山君的新妇,就是灵飞?难怪今日见不着她。”

  不行,自己得去看看。曲无涯打定主意,大步流星跟上前面争看迎抬神像的队伍。

  常人道这箕尾山三百道法阵,闯进去断然不会轻易出来。听得人多了,再经由说书人和茶客们渲染点饰,口耳相传间这说道不住地被添油加醋,唬得这方圆百里间的人,都相信这箕尾山是有去无回的绝域,进去便是上了刀山跳了火海,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是一群化妖的草木而已。”曲无涯暗里笑那村人胆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凡间纵使贵为帝王,面对招摇的草木和良旷的山风也有惶恐惊惧的时候。

  “长探庄生梦,化蝶去寻花。”曲无涯极快地念出两句诀语,“急急如律令!”

  倏然之间那道苍青色人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只玉色蝴蝶伏在草间,向着密林深处一振双翅,翩翩然飞去了。

  山神庙在就在树林尽头处,早年间那古榆大道初成,少不了一心求福的善男信女们前去顶礼膜拜,时到如今这草密林深,更兼上传言四起,胆小的乡民不敢再冒险穿林而过,选择了在山前另筑新庙。这山神庙也渐渐失了香火,湮没在杂草荒树间,成了狐兔鸦雀的自在乐土。

  这山神庙倒是合适藏人。曲无涯暗道。兴许那山君便决定在这处洞房呢?

  蝶翼轻拍几下落在庙前的桃树上,登时又化作少年修士模样。曲无涯自树叉上跳下来,提着拂尘蹑手蹑脚在庙前踱了几趟,见四下里并无危险才上前推开庙门。

  门枢轴吱呀一声响,惊得房梁上燕雀扑剌剌四处乱飞。正殿里十二瓣莲华神座上塑着个眉开眼笑的青衣男像,曲无涯猜这便是箕尾山君宝相。

  “夫妇是人伦根本,”曲无涯扶起神座前红烛,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如豆的烛火便腾地燃着起来。借着这个一近尊容的机会,曲无涯决定同那年少好风流的山君讲讲道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也是人之常情。”曲无涯继续劝道,“可终身大事,到底也马虎不得,到底是你情我愿方才稳妥。”

  “如今你不知哪里掳来个凡人女子,便要同她成婚,山君虽是散仙,也是保一方太平,寻偶择配怎能如此率性而为。成何体统!”

  “你又是哪个?得着便宜便卖乖?”风幛拂动间神座前现出道纤细人影,竟同那座上神像半分不差。“本山君娶妻,又与你何干?”又将手在袖间一掏,抓出一大把细绵纸包裹的饴糖酥团。“喜糖,接好。”

  “我又不是来贺你新婚,”曲无涯哭笑不得,“我是来找我家师妹。她一介堂庭山弟子,你凭什么说带走便带走?”

  “那仙使还要怎样?”箕尾山君显然会错了意,“哦,是本君招待不周,过几日乡人送祭品来,拣好的办一席长桌宴请诸位亲家。”

  曲无涯不晓得这箕尾山君是自作多情还是存心装傻,只觉着又好气又好笑,“果然是榆木脑袋!我是说,你要娶这女子是我师妹,她并不情愿嫁你!”情绪失控之下连声调也不自觉高了八度,震得屋外横枝上重叶哗啦啦直响。

  “这世事人情浮云万变,”箕尾山君摆弄着手中折扇,“说不准今天不情愿,明日便改了主意呢?”又将微翘的春山眉向上一挑“少年人,你又何苦替她拿心思呢?”

  文的不行只能来武的了。曲无涯此前并不晓得那箕尾山君功力如何,自己与他对阵又有多少胜算,只一味地以为常灵飞正在山君洞府中担惊受怕,一心盼着他来救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