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时雪(二)

  京城外的行宫灯火通明,御林军副统帅俞振飞早早下达命令部署设防,将行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主殿太子妃的卧房内,暗红色的幔帐背后隐约传来女人断断续续如幼兽呜咽般的哭声。

  “她还是不吃东西?”

  “回禀将军,送进去的饭太子妃都没动一口,只是一个劲地哭。”

  俞振飞将手中的宝剑掂量了一下丢给守门的小将,轻叩雕花的木门道了句“失礼”便推门而入。

  屋内烧得很暖和,床上的女人肩上披着厚实的狐裘,怀里抱着被褥,长发掩面,看不见神情。“墨雪,你自小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别和自己过不去,好歹吃些东西。况且……你还有了身子,怎能柴米不进呢?”

  “俞将军,妾身吃不下。”尹墨雪抬头,一双杏目下带着厚厚的乌青,青丝凌乱,泪水涟涟的模样一下子撞进俞振飞心头,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指尖狠狠卡进肉里,久久无法松开。

  “记得以前……你未出嫁时……”俞振飞犹豫着开口,对上尹墨雪略带期盼的目光,忽心中升腾起一道奇异的光,他话锋一转,上前一步跨到尹墨雪的床边,似乎想要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却恍然间惊醒,缩回了手。

  “俞将军,从前冬日里总有人在我的窗沿偷偷塞一支艳红的腊梅,虽一直未能留下姓名,我却知道是你送的。”

  “如今,你还要这一支腊梅吗?墨雪?”俞振飞的声音打着颤,一把抓住尹墨雪一双纤纤玉手,那双手冷得出奇,惊得俞振飞的目光从她的指尖离开移到尹墨雪身上。

  尹墨雪并未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住,低垂着眼眸,细若蚊声地说:“俞将军,只是现如今我与腹中未成形的胎儿早成了众矢之的……”

  “无妨,我护着你。”

  尹墨雪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嘴角,低着头柔声道:“振飞,我有些饿了。”

  “好,我这就叫人送东西来吃。”

  “将军,你能亲手去院子里这一支腊梅给我吗?”

  “好好好,我这就去!”俞振飞迅速起身,边走边大笑,“墨雪,等我回来啊!”

  尹墨雪微笑着点了点头,只是这笑容在俞振飞转过内室便渐渐淡去,她掀开床铺,用指节轻轻扣木板三下,神色凝重地侧耳细听。

  “嫂嫂,你且穿戴齐整,俞振飞在各个出口都派了手下把守,等会儿定少不了一场血战。”

  尹墨雪扳过床头隐秘的机关,翻身落入床下的密道,被死士稳稳接住,她还未来得及站稳,便急急开口:“我叫俞振飞去院中摘红梅,拖不了多久,但行宫内密道错综复杂,他们绝不可能面面俱到,跟着我走,我知道有一个出口直通行宫外。”

  冯淰琴默许地点点头,夜明珠镶嵌的甬道不算宽敞,死士将她们夹在中间,紧紧护住,呼吸声在静寂的空间里愈发鲜明,碰撞墙壁的纤弱回声都令人发毛。

  尹墨雪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她虽是出身金陵名商尹氏,管过几家行当,比寻常人家的千金机灵几倍,也终究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姐,体力自然是跟不上的。

  冯淰琴目测甬道的高度,死士们皆需弯腰前行,尹墨雪也堪堪不顶到头上的石板,只她一个能行走自如,想让死士背着尹墨雪移动只会耽误时间,这段路除了独自走完别无他法。想到这,冯淰琴不禁在心中替尹墨雪和腹中的孩子捏一把汗。

  “嫂嫂,还有多久?”

  “大约半炷香。”

  “先帝喜爱机关密道,全用在这行宫上了,若不是如此,我们今天是插翅也难飞。”

  “公主殿下,噤声。”

  冯淰琴贴在冰凉的墙壁上,整齐的马蹄声轰隆而过,她一阵心慌,不由地去想:“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有这般声音,难道他们已经追来了?若是如此,冯钰笙现在如何?”

  “前方就是出口。”尹墨雪摸索到一块石砖,熟稔地按下,“不知会是何种情形。”

  冯淰琴握紧腰间的软剑,蓄势待发。

  死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放倒巡逻的士兵,机关转动的声音立刻吸引近处的人马集结而来,冯淰琴一把抽出软剑,寒光直逼来者,她厉声命令道:“劫马匹,护住太子妃,给我杀出一条血路!”

  “是!!”

  繁华的东西两市只剩下满地的灰炭,尚未燃尽的木梁在浓烟中影影绰绰。

  挂着半卷黄旗的朱红大门仍旧巍然屹立,寂寥的街道上偶尔行驶过的板车运送着数不尽的悲伤。

  冯钰笙牵着马立在洞口眺望远处的京城,他握着拳头抵至唇边,带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向少年走去,轻声唤他“小皇子”。

  冯钰笙回头,明亮清澈的眼睛映出陆衍的身影,他系好马匹,双手接过汤碗垂眸道一句“多谢”。

  温热的汤汁下腹,滑过他肿痛的喉咙,说不出的苦涩。

  陆衍的目光扫过冯钰笙臂膀上的透着血色的绷带,又想到此番进京本是投奔亲戚准备春试求个功名,不曾想遭此祸患,当官的梦顿时成了泡影,不禁气得跺脚,“这群乱臣贼子真是该死。”

  “陆兄,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凤凰山,告诉百姓们,明早我们就要启程南下。”冯钰笙一边往洞内走一边整理衣襟。

  “南下?!我的小殿下欸,你可知从京城到江南要多久吗?我们这一帮老百姓…”

  “我护着你们。”

  “你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能护着我们?”坐在火堆边的中年男人鄙夷地问。

  “我……尽力而为。”

  “算了吧,那群人追的其实是你吧?”

  “你要如何?”冯钰笙注视着七八个壮年男人,心中没由来地打起鼓。

  “切——”男人碎了一口,也没再说话。

  夜里三更,冯钰笙卧在冰凉的上和衣而睡,忽得被陆衍晃醒,黑暗中陆衍压低了声音,“小皇子,他们想要抓了你给追你的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陆衍一愣,惊恐地问,“他们追来了吗?”

  冯钰笙莞尔一笑,将抱在胸口的佩剑和玉佩一并交给陆衍,“你带着这些,带他们去金陵找我外公。他见到这块玉佩就知道。我不连累你们。”

  “小皇子你要去哪里?”

  “我去引开追兵,你快快叫他们起来,迅速转移。”

  “陆兄,后会有期。”冯钰笙操起从敌军身上拾得的长枪,飞身纵马,在陆衍的目光里远去。

  陆衍不敢吼得太大声,只能在心里默念,“一路保重啊,小皇子。”

  “一群废物点心!连个小孩子都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他太灵活了,我们根本刺不到他啊!”

  “况且将军,五皇子虽只有十四岁,可他师承剑圣,那一套剑法已有那么点样子。”

  “放屁,你看他拿剑了?他拿的是我军的长枪。滚滚滚,老子现在不想看见你们!”

  神秘失踪的冯钰笙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他醒了!水呢,快……”

  “女孩子的声音……”冯钰笙心想,“我记得……我闯进了一个营地……”

  “你在发烧,很难受吧?”

  “我这是在哪里……”

  “我们在笼子里。”稚嫩的男孩爬过来给他喂水。

  “笼子?”

  “对,是笼子。”

  茫茫雪地里,许许多多沉重的铁笼被马匹拖拽着缓缓向前,在去往关外的商路上如蚁队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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