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面圣 第二节

  不知为何,对于他出现在这里,对于他此刻的身份,我心中并无太大惊讶,反而是他看到我没露出震惊表情的时候自己显出一丝诧异,不过这诧异一晃而过,紧接着便面带笑容地说:“这便是博果尔你的新媳妇吧,小子艳福不浅。”

  博果尔弯着眼睛一笑,说:“这都要感谢皇额娘和皇上哥哥成全。”

  他也一笑,说:“别感谢朕,朕可是一点功劳也没有,全是皇太后做的主。”说着似乎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我低垂着眼睛,神色如常。

  他状似热情的招呼我们坐下,身边太监忙端了两个杌子摆在他下手,我和博果尔便谢了座,端正坐下。然后依然是状似热情的聊着天,聊我们成亲中的一些事,聊太后的一些事,聊朝中现下发生的一些事,他的话似乎变得非常多,一会儿一个话题赶着,好像中间半刻也停不得似的,有时转换话题转的博果尔几乎要接不上,博果尔颇有些茫然不解的样子看着他,几次张口想要问问究竟,可是看到他神色自若,偶尔还为一些不怎么好笑的事哈哈大笑,看样子心情不错,也就没有问,只是回头安慰性的看了看我。

  我自然还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微微颌首,低垂着眼睫,感受到博果尔的目光,就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微微一笑表示我还好。我分明能觉察到此时他的眼神箭一般射过来,我不动,不回视,假装看不到,假装没感觉……他的眼神默默收回去,下一个话题突兀的展开,博果尔忙收回神继续和他聊,我默默的听着,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不知道这样的境况到几时才会结束,他似乎一直没有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的意思,当实在聊无可聊时,他就指着另一边桌案上的几幅字,说:“这是朕最近写的,你们来看看,写得如何。”

  博果尔笑道:“皇上哥哥又拿博果尔开玩笑了,您知道我压根不识得几个汉字的,更别说品评您的墨宝了。”

  他眯着眼睛一笑,说:“汉文化博大精深,早说让你多学习一些,必有裨益。我们大清的江山要坐的牢固,满汉结合才——算了,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也没见你听过,只爱弄刀弄枪的。”话锋一转,他道:“听说你这位新福晋的母亲原是汉人,她定是精通此道,你日后倒是可以就近向她学习。来,你来看看朕写的这几幅字。”说着看向我,一脸温和的样子。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也是不识多少汉字的。记得那次我们在城外一个小亭子里躲避正午毒辣的阳光,我闲着无聊就瞅亭子里一块碑,连蒙带猜的研究碑上写的什么,他颇感兴趣的问我是不是要临摹上边的字,我老实回答我其实都认不全,更不会写。他呵呵的笑,说:“我看你看得这么认真,还以为你对书法很有研究。你母亲不是汉人吗,怎的没教过你?”

  我拿母亲去世得早做了借口,但其实真正的祾祺儿表面上也不会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因为阿玛不许她学。至于她暗里学没学,那我就不知道了。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代,他曾感叹我知道的东西实在不少,做出的一些见解也很独到,就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奇女子,我说我什么都不会时,他竟很惊讶,笑着说:“我倒是高估你了。”他说的这句话略带嘲笑的本意我完全没在意,却记住了他那一刻眼角的笑,那是他第一次露出那样的笑,带着一些小得意小嘲讽,笑意直达眼底。那时我正连连打击他,针对他的一些想法反驳的他哑口无言。他虽然接受了我的一些观点,但到底是不服气,总想找回面子,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嘲讽我一番,自然不会错过。只是他这般笑着嘲讽我,反而对我毫无效果,我只是对着他这一瞬间露出的孩子气,突然一阵心跳……

  现在,他明知我不会对他的书法做出什么有见解的评价,为什么要我去看呢?

  我站起身来,恭敬说道:“臣妾其实也不识得多少汉字,更加不会写,不敢在皇上面前……”

  他打断我的话,眼睛直看过来,面上情绪看不分明:“不识得多少,就是还识得几个,且来看看看朕写的你识不识罢了,权当个乐子。”

  我只好依言过去。

  他的字一沓一沓零乱的摆在桌上,看样子竟是不少,还有几张墨迹初干的样子,看上去是刚写过不久的,这几张或许就是刚刚我们站在门外时他写的。只见白纸上写的最多的字,是“爱别离”,“求不得”,我心中一动,面上却假装不在意,随手向下翻了几翻,蓦地看到了“董鄂”二字,不由得呼吸一窒。他在旁边却好像自若得很,悠悠问道:“这些字福晋可识?”

  博果尔好奇的凑过来,嘴里说着:“都是些什么字?我也瞅瞅。”

  看着博果尔伸过来的脑袋,我下意识急忙将那张“董鄂”压在众多纸张之下,又下意识看了一眼给博果尔让出我身边位置的他,不想目光刚好撞进他的目光里。这是自进养心殿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我一直都在逃避他的目光,而他看过来的目光也都是暗暗的,似有意似无意,瞟一眼就错开目光。而此时猝不及防出现这样的对视,他一怔,我也一怔,但他随即就恢复镇定,带着研究性的目光看着我,我强自忍着心里冒出的慌乱,淡淡收回目光,仿佛刚刚的对视再自然不过。

  博果尔的话打破了这一瞬间的怪异氛围:“欸?这几个字倒是简单,我也认识的,就是不晓得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一笑,问:“那,福晋可明白其中含义?”

  我学他的样子也淡淡一笑,说:“这爱别离、求不得,好像是出于八苦。皇上,臣妾说的可对?”

  他未及答话,博果尔抢先问道:“八苦?什么八苦?”

  我说:“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乃众生轮回六道所受之八种苦果。”

  博果尔摇头道:“还是不明白。”

  我对着他笑了笑,说:“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人活着都是来受苦的,受各种苦,这是佛家的言论,你不明白也无所谓。若有一日你深解其中滋味,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博果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了看我和他,问道:“那皇上哥哥和你为什么理解?”

  我答:“我只解字面意思,不解其中滋味。”

  他答:“心有所感。”

  我看了看他,正色道:“世间人都有得不到的东西,可是有些人是为一日三餐奔波劳苦,有些人却为一时得不到的新鲜物什做出一副悲苦样子,不知自己得到的早已比别人多得多。世事难两全,当初既然决定放弃,又何必心心念念。”看着他有些泛白的脸,我顿了顿,含笑道:“皇上,您说臣妾说得对不对?”

  他不答,面色平静的看着我,眼睛里却暗暗流动着说不出的情绪,似气似悲似苦似无奈又似兴奋。我错开这目光,偷眼看了看博果尔,却见他兀自不解的看了看桌上的字,又看看我,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监端来新沏的茶,走到博果尔身边突然脚下一绊,博果尔不防,茶叶水倾了一身。太监急忙跪下,连连磕头,他大骂道:“吴良辅!你是头一回当差吗?!”闯祸的吴良辅头磕的更急,博果尔劝道:“茶是冷好的,没烫着我,饶他一回吧。”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许,吴良辅连忙谢恩,对博果尔说:“奴才带爷去整整衣服吧。”

  一下子养心殿就剩下我和他,我突然有几分不安,随手拿过一张字来看。他从我手中把纸轻轻扯过去,自己瞅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朕让你来看这些字,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听你说说话。自进了屋里,你一句话都没对朕说过。”停顿了一瞬,继续道:“你未免想太多了。”

  我不语,他又叹了口气,说:“你的话,还是那么犀利,知道朕是皇上了还一点不给朕留面子。”我依旧不语,心想,这已经给你留了不少面子了,我可没有到不怕死的地步敢和皇上碰瓷。

  他转身欲拉我的手,我急忙退开,说:“臣妾如今是博果尔的妻子了,还望皇上注意言行。”

  他的手僵在半空,直到博果尔回来,也没再和我说话。

  回到贝勒府,我一个人急匆匆返回房间,从袖子里掏出那块不知被我抚摸了多少遍的白色玉佩,一下子扔到了首饰盒的最里面。

  脑子里像是刚刚恢复自己的意识,而刚刚在皇宫里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机械化的做着本能的反应。他是清朝的顺治皇帝,他是顺治皇帝,他是皇帝!他是与董鄂妃有过一段刻骨爱情的皇帝!而此时的鄂硕家千金,已经完完全全是我了!一股奇怪的宿命感和恐惧漫上心头。

  也许在他的眼里,我今天的言行是在怪他一直瞒着他的身份和我交往,我也的确有意无意的将他的思维向这个方向引领,我就是想要他觉得我怪他,我不会原谅他,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从我进入养心殿那一刻,从我知道他是皇帝的瞬间,我就意识到,我若给他希望,我很有可能就会面对我一直都在逃避的命运。历史上抢夺兄弟女人的君王不在少数,我不能不担心我的未来。

  从此,那个福九爷,就在我心里彻底死去,在我这份朦胧的感情还未成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