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平篇 (三)

  选秀的结果出来了,她没有入选,我的任务似乎已是圆满完成。接下来,她的身份就会恢复为异族来的落魄女子,而我,依然是以执行公子各种命令为己任的陈汉平。我们之间,再无关联。

  然而世事难预料,没过几日,一道太后懿旨下来,她被赐婚给那个小贝勒爷博果尔。

  初知这个消息,她的抗拒比我想象中还要剧烈,可是我的内心竟有一丝窃喜,我竟为她即使嫁给别人也没能嫁给她自己的心上人而窃喜,我感受到了我强烈的嫉妒和自私,我为这些想法而愤怒,不是因为我的自私与嫉妒,而是我发现我居然因为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心胸狭隘。

  但是看到她的伤心我终究还是难过多一些。可是我知道,我不能为她做什么,在我的眼里,公子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只能看住她,让她乖乖履行婚约。

  我没想到她会自杀。我亲眼看着她从秋千架上闭着眼睛松开手,然后整个人便飞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奇异的兴奋的满怀希望的光泽,好像死亡可以让她就此解脱。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了出去接住了她,完全忘记我一露面有可能会就此暴露,也忘记了公子的交待:我看是时候做掉她了……

  她的身体柔软轻盈,带着阵阵说不出的清香,甫一入怀,便觉有如笼了一捧春水,一不留神,便会流失出去。她感受到有人相救,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罩了一层薄雾,看的我心中一动。然而由于剧烈撞击和过于兴奋,她只睁开了一瞬,就晕了过去。

  这一系列情景自然被府中下人看到,他们惊恐失声,纷纷奔了过来。我一直便练习如何在人群中不引人注意,此时下人们只顾惊慌,我又有青荇的帮助,所以安然出了府,没人留意到我,但毕竟众目睽睽看到的都是我救了他们家小姐,即使一时想不起我是谁,可我再出现他们也会有人认出我,所以近期内我不便在鄂硕府内出没,遂安排了一个贴心手下代我近距离监视于她。

  没有我的亲自监视,果然出了事。

  我派去监视的人匆忙来报,她失踪了。

  当时我没想到是鄂硕有意放的她,府内空洞寂静,监视之人无从藏身才被她钻了空子;自然,后来我也无从知道,我只道手下愚笨,一巴掌便扇出他几颗牙来。

  待冷静下来,我吩咐人分头去追,而我,鬼使神差的独自一人,去到一个她最可能逃去的地方,悯忠寺。

  她果然在这里。

  我站在门外,听到她说:“我无处可去了,我以后跟着你吧……”突然地,一股无名之火涌了出来。我恨恨地踹门而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冰冷:“你不能跟着他。你要跟我回去。”

  她看到我眼中眼中只有惊恐,她竟然一丝一毫都不曾记得我,不记得我曾经骑着马走在她马车的旁边,不记得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重重的砸在我的身上,不记得我曾跟着她走过多少她喜欢去的地方,哦,对,这些她自然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尽量让她不知道,可是我看到她畏惧的依偎在牧云同的身后,胸中就不可抑制的燃起一团火,无法熄灭。

  我很想打人。所以当她说出她不要跟我回去时,我毫不犹豫就对他出了手。

  他的功夫不弱,或许竟还比我高上一些,若不是我抢先出手,他对身后又有所顾忌,我未必能讨得多大便宜。可是打架就是这样,要想打赢就得靠天时地利人和,仅凭功夫决胜负是书呆子才会做的蠢事。

  几个回合下来,我没占到便宜,他也没讨了好。

  长剑疾刺而出的那一刻,借着房内烛火,我突然又一次看到了剑锋上映出的我的脸:一道刀疤自左额划向右下巴,虽不深,却那么恐怖,泛出褐色的丑陋的颜色。这是我小时候家中遭变时被清兵所砍,所幸砍下当时我便晕了过去,倒在家人的血泊里,没有再挨一刀,才有机会被陈老爷所救,活了下来。然后做了陈公子的贴身守卫,再然后,我被送去训练,做了陈家的影子杀手。

  长久的活在黑暗中,我从未真正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可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自己内心对她的情感,不是因为她是任务目标,不是因为她处于公子的对立面,而仅仅是因为我这副样子,我竟然在悄悄自卑着,只是一直不曾承认。

  看看这些日子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博果尔,牧云同,还有那个我曾跟丢过的半夜里将她接出去的神秘男子,哪一个不是相貌堂堂仪容不凡。我想着自己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一直不露面也好,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没选上秀女、没有赐婚给贝勒爷,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我想,就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是觉得她定会看不上我的吧。

  此时我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莫名的愤怒,我被自己看透了,我再无欺骗自己的理由了,我感觉到赤裸裸的讽刺和羞愤。

  我不想再纠缠下去,下手去抓她,希望速战速决,无论如何,公子的任务我都要完成。这世上,我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报恩,如今,不能连这个都要失去。

  接下来又是一番抢夺战。牧云同寻机抓住她跑出了禅房,直奔寺外,我自然紧追其后,决不能让她跑掉。

  外面雨下的越来越大,风夹裹着雨水浇在我的身上,带着无尽的凉意,直达内心。

  我将剑抵在牧云同的脖子上,以此作为要挟让她跟我回去,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而他说:“……我生平从不受人威胁,更别想用我的性命威胁我心爱的女人。”

  他们两人,是如此的相爱相许,就这样赤裸裸的表现在我的面前,让我觉得震动和受伤,这样的情感,从来都不曾属于过我……

  就在我怔忡的片刻,牧云同抓住剑锋反手一握,剑尖直指向我胸口,我急忙撤剑,他掌中留下一片殷红。刚才还瘫软在地的她尖叫着扑上去看他的伤口,他只说一句不碍,便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来包扎伤口,我认得出来,那条帕子,就是当日他们初遇时她给其缠伤口的那一条,尽管上面血迹已洗不下来,帕子几乎已认不出原貌,但我依旧可以认出。这条帕子,他留的如此好如此珍视,就是他们的定情物吧!

  想到这,我心中漫过一丝杀意。

  再次与牧云同斗在一起,他手中有了一根树枝,威力大增。我这才发现,他的功夫远胜于我,在寺中怕是顾及那些和尚,没有对我尽全力。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我大吼一声,向着她刺过去,如今已到了绝路,她是带不走了,那么,就只有杀死。

  看着她惊惧的目光,我有瞬间的不忍,可是我在接这个任务时就曾发誓,必不负公子所托,男儿立下誓言,岂能相负。这世上,儿女私情对我来说,永远比不过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她可以比我的性命重要,但绝对比不过我对公子的忠诚。

  终于寻到机会,剑尖直指她的咽喉,她看着剑,我看着她,我想,就这样吧,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让我的心随你一同死去;我想,这就是带我入门的师父说的,就此过了这个坎吧。可是,为什么心这么痛呢?

  突然,一根树枝直飞过来,震落了我手中长剑,也震断了我的手腕,我还没能感受到手腕断裂的痛,但觉长剑被一个影子迅速劫去,随后便是腹部一凉,痛,全都没了,只是这一凉,便抽去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垂目看着腹部插着的剑,剑已没柄,血不停地向外涌。多少年没流过血了,这一次,恐怕都要流个干净。

  抬头望向她,她瞠目结舌,全身发抖,眼中只有恐惧。我想,我这一死,她也就跑了吧,我再也不用去追她,再也不必在公子与她之间左右为难。她想去哪便去哪,公子想杀便杀,我都不用管了。死亡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一切心结随之烟消云散。

  我对她笑笑,说:“这样,也好。”

  是的,这样,也好。

  我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我全了我的忠孝节义,也随了我对她的情意,这般,是叫两全吧。

  只是可惜,我竟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让我来生也没个惦念。

  我靠着身边的树缓缓滑落在地,费力在怀中掏出那颗被我摩挲了不知多少遍的白玉耳坠,我看着它,心想,终究还有它陪着我,就让它代替她吧。生前的不到的终究还是得不到,生前得到的,就把它抓牢,尽管只是一个慰藉。

  再最后望她一眼吧,能让我因她而死,总好过继续过那些无味的日子,说不定哪一日,我就死在对头手中,到时定比这遗憾、不甘的多。啊,无味,我竟觉得那样的日子无味了么?看来师父那老头子说的真对,有了感情,在这条路上就走不远了。

  我将坠子紧紧握在胸口处,闭上了眼睛。

  这一世,也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