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惊梦

  汐泽一向不喜欢金雕玉砌,他的筠昭殿便布置得格外雅致。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筠昭殿,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于是沐言的字便挂在了汐泽的寝殿里,那一日安勋去看望他,一眼便瞧出了是沐言的字。

  “山林梦远,琼壶敲尽,锦字杼璇玑。”安勋徐徐念了一遍,复又笑道,“好字,好才情。”

  汐泽靠在床头恬淡道:“是边正卿送来的。璇玑是小公主的名字,边正卿有心了。他自己宫里也有一幅写着‘嘉晨令节共陶陶’的字。”

  安勋听见沐言的名字,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只笑着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各色礼物:“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但绝对是能用得上的。我的嘉树长大了,我也自己琢磨出了一套育儿经,知道哪些是孩子的必需品,哪些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汐泽盯着安勋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这个时辰了,差不多是该用晚膳的时候了,文侧卿可否留在我这用晚膳,我还有很多小孩子的事要请教你呢。”

  安勋答应了,汐泽扭头吩咐绍祺:“去叫小厨房好好的做晚膳,要做得可口些。前几日我吃着他们新做的鱼面,味道还不错,再叫他们做些来。”

  安勋微一思索,立即明白了,不动声色道:“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剁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你又何必跟我打哑谜呢?”

  汐泽微微沉吟,低声道:“没错,我是想让文侧卿多留一会儿。”

  安勋若有所思:“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汐泽正色道:“不错。我想知道,你是否对沐言起了疑心?”

  安勋忙捂住汐泽的嘴,脸色微变:“当心隔墙有耳。”

  汐泽见他如此,心头疑惑的浓雾又重了几分:“你也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是。符禹死得蹊跷,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那天我去被焚毁的昭阳殿看过,发现了这个。”安勋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帕包裹着的金片,“因为事关重大,这个我日日都带在身边。你看着上头刻着的字。”

  汐泽一看之下不觉脸色大变:“这......”

  “你怎么知道我对沐言起了疑心?”

  汐泽目光灼灼:“自从符禹死后,你对沐言的态度一直怪怪的,看他的眼神也跟从前不一样了。而且这段时间,我发现只有佑灿经常带着肃羽去看沐言,有时还让肃羽留在沐言宫里用膳,而你很少带着嘉树公主去那里,就算去了你也是一刻不离地看着。那时我便知道,你对沐言有了防备。”

  安勋紧紧握住拳头,心下有些不安:“连你都看出来了,那沐言他......”

  汐泽抚一抚他的肩头,温言道:“没事,他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敢拿你怎样。”

  “那你呢?你又是发现了什么?”

  汐泽定了定心神,缓缓道:“那天,昭阳殿大火,你建议皇上传召莫滦来问话,可是下人却回话说莫滦已经死了,皇上便命人将他埋了。过了几天,莫滦的弟弟莫岚悄悄地到了宫里求见皇上,当时皇上在我宫里睡着,我便去见了他。他请求我将他哥哥的尸首给他带回北戎埋葬,于是我让绍祺去乱葬岗找回莫滦的尸首,可是绍祺回来告诉我,他找遍了乱葬岗也没有找到莫滦的尸首。我当时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皇上让人把他埋在了别的什么地方,后来我不动声色地打听了,莫滦的确是被埋在了乱葬岗。我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我告诉莫岚,叫他不要声张,并派人把他送到了我的家中,也就是伏天寨,请我爹照顾好他。后来我一直在暗查此事,直到那一天,绍祺告诉我他派出去暗查的人里有人在药铺似乎看见了莫滦。于是我命他们将莫滦擒住,私下偷偷出宫去见了他。他告诉我,那天昭阳殿的大火是从符禹的寝殿开始烧起来的,他立刻跑去符禹的寝殿想要救他出来,可是却发现门窗都被从外面紧紧锁住,上面的锁他打不开,于是他想要砸门,可里头的符禹告诉他,快去保护嘉名公主。于是莫滦便急急跑到了旁边嘉名公主的寝殿,却发现里头那些伺候公主的下人全都不见了。莫滦也来不及多想,只想着先抱出公主再去砸开符禹寝殿的门。就在他抱起公主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群黑衣人,将他刺成重伤并抢走了公主。莫滦知道不妙,于是便运功暂时闭住了自己的心脉作假死状,之后莫滦便人事不省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乱葬岗,他便忍着伤痛跑到城里的药铺治伤。他害怕有人要杀他灭口,便日日昼伏夜出。他担心符禹的安危,待到伤好得差不多了,正要再进宫去的时候,全城服丧,他这才知道符禹薨逝。他本打算回到北戎,将此事告诉北戎皇帝,却被我抓了起来。”

  安勋凝神倾听,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莫滦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人,怪不得会被灭口。他若是死了,这些事情就再无人知晓了。”

  汐泽的神色里有些难掩的惊惶:“我听了这些,越想越害怕,就让人把莫滦也送回了伏天寨,并嘱咐我爹替我留神此事。我告诉莫滦和莫岚,让他们细细想想宫里谁最有可能用这样的手段害死符禹。他们都是忠于符禹的人,知道此事事关符禹去世的真相,也不敢瞒我,莫岚便主动要求见我,从他口中,我才知道了疑点最大的那个人是谁。”

  安勋的右手狠狠掐着自己的左手,掐得发青了他也不觉得疼:“是谁?”

  汐泽的呼吸绵长,似乎在极力克制颤抖的声音:“就是沐言!原来嘉晨公主的死不是意外,那只花儿红是莫岚豢养的,他用它害死了嘉晨。但这一切符禹并不知情,他是后来才知晓的。符禹便将莫岚赶回了北戎。莫岚告诉我,他疑心是不是沐言知道了什么,一心以为此事是符禹做的,否则,这满宫里谁和符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用放火烧死他这样残忍的手段来置他于死地?”

  安勋脑海中似有一道炫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他头晕目眩。

  那天他去安慰失子不久的沐言,沐言独自坐在暖阁捧着一本书看。安勋当时不经意地一瞥,那书的名字叫,《毒蛇经》!而嘉晨去世的那天符禹抓住那只花儿红,曾对他们说,关于花儿红的事情他是从《毒蛇经》里看来的!

  那天沐言曾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此事,当时他说:“要不是符禹,我的嘉晨恐怕就得去得不明不白了,还是他有心了。”

  而自己的回答是:“符禹看的书多,懂的也多些。他之前也提醒过我,叫我不要把火盆放得离卧榻太近。也是怪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我要是早些提醒你们,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最后沐言说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安勋和汐泽深深地对视了一眼,强压住心下渐生的寒意。

  夜深人静,整个皇宫终于沉寂于无声无息的黑夜之中,安勋从藏书阁找来了一本《毒蛇经》细细地翻着。

  “花儿红,学名堛龁,产自北戎境内。”

  “产自......”安勋猛地抬起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北戎境内!”

  这一惊吓,安勋担惊受怕了一晚,早起精神便不大好,只呆呆站在廊下,廊下养着数十只红嘴相思鸟——那原是符禹送给他的。相思鸟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

  半晌,安勋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暖阁里。

  于是之后的几天,安勋称病再不轻易外出,而汐泽更是要好好养身子,素日紧闭宫门,足不出户。

  待到八月初时,熙铭和锡天终于从宫外回来,尹妃为他们小小地举办了一个家宴,接风洗尘。

  尹妃数月不见他们二人,想念得很,执着他们的手左看右看,就跟看不够似的:“你们还知道回来?是盘缠用完了吧?”

  熙铭笑道:“皇上倒是会打趣,我们只是看宫里频频出事,想着回来带皇上出去散散心罢了。”

  正好尹妃也觉得整日待在宫里有些闷闷的,便道:“那咱们就去草原射猎吧,你们两个,再带上千翊和千川也就是了。”

  专供皇家射猎的是一片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草原,放养着以鹿、麋、羊、兔、獐等为主的食草动物以及几只半大的豹子。

  尹妃虽然骑术有些长进,但弓弩却不十分擅长,于是只策马追着那几只温顺的动物,而熙铭和锡天则扬鞭追赶豹子,千翊和千川不擅马术,只骑着马慢慢跟在后面。

  千翊笑色满目,道:“其实皇上的性子还没有变,还是这样爱玩爱闹的。”

  千川慨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总记得当年皇上还是公主的时候,把我们从伶人馆里捞出来,否则我们现在还被困在那里,永无出头之日。”

  “这几天我也总是做梦,梦到从前的事。昨天半夜我又想起一件事,醒来以后一夜没睡。”

  千川看着千翊眼底的乌青,问道:“梦见什么了?”

  “那本书......你还记得吗?”千翊有些疲倦,“就是皇上从山崖下找到的书,苏焕跟我们解释过。”

  千川顿了顿,那本被他们所有人刻意回避的书就像催命的无常一样,偶尔午夜梦回,千川也会忆起,随即被惊得一身冷汗。

  千翊继续说道:“蓝正卿薨逝之后,我去过苏焕的宫里,跟他提起了这本书。苏焕说,的确是应了书上的第三幅图。但是千川,之前烨轩和冥玄的死都是他们自己有意为之,而符禹却死得有些不明不白,你说,会不会不管我们有意还是无意,最终都逃不过书上画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