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拴仙链

  水榭传来悠扬的琴声,九曲回廊上,晚风颇凉,几场冷雨洒下,已是一池残荷半卷。

  温色不进亭子,也不离开,只是在回廊上转转悠悠地踢着莫须有的石子。

  温色小声嘟囔了几句,目光却仍旧落在桥下的残荷上,刚刚入夜,整个水榭显得那般宁静,秋风摇曳蜷曲的荷叶,时时带走几片残叶。

  “你说什么?”了缘“瞧”着温色淡淡一笑。

  温色回头望他:“皇上还是不肯放我走吗?”

  “你……”了缘一怔,抚琴的手顿了顿,只一瞬又恢复如常,“你当真要走?”

  “当然,不走难道留在这享清福?怎么,国师大人要替皇上强留我们夫妇?”温色坦荡一笑,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忽然荡起手臂像个玩世不恭的孩童。

  了缘微皱了皱眉,指下的动作不停,一阵悠远的音律过后,了缘当心一划,截断了琴音。

  了缘“看”了温色一眼,道:“我下山来是为渡劫,并不想过问俗世,原本任大燮国师一职是为与了闲的同门之情,也为方便寻找妖星下落,如今他大业已成,你又受降魔印所控,俗事已了,贫僧想和姑娘学法。”

  “你怎么又来了?”温色头疼道,“你都是一代大师了,还要渡什么劫?学什么法?”

  了缘忽然沉寂下来,脸上神色颇有些迷茫,“其实,我也不知要渡什么劫,至于学法,姑娘此前所谓佛法无渡,贫僧回去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通透,只好求教姑娘……”

  温色“啊”了一声,她认真地看了眼了缘,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佛教最好莫名其妙的打什么机锋,让好好的人去悟去渡,也不说明悟什么,渡什么,在温色看来,他们和西方哲学家有些相似,不过是感悟生命真谛,只是西方人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们寻求真谛又不信真谛,故而离真理反倒近了几分,而眼前这个大和尚,既不知道该寻求什么,又不知道该抛弃什么,实在是有些为难了。

  温色转了转眼珠,笑道:“大和尚,你说你一个出家人,一会儿一个‘我’一会儿一个‘贫僧’,一会儿红尘客,一会儿槛内人,你说说你究竟是哪个?”

  了缘听出几分禅机,遂合手道:“我是我,贫僧是我,不是红尘客,不是槛内人。”

  “哈哈!”温色拍手大笑,心道这和尚有这样的修行悟性以后必成宗师无疑,温色指指池中水,了缘探身去“看”,他面上覆着锦帕,虽眼睛不大好,但到底影影绰绰能见几分。

  温色道:“你看这池中水,黑浓的一团,什么也没有。”

  了缘皱眉,“姑娘谬言,既什么也没有又怎有黑浓一团?”

  温色笑,“比禅机我说不过你,不过比人世我确实长你一些,我看这池中什么都没有,是因为我无视这浓黑一团,而大师你口口声声说要渡劫,要学法,正如我无视水中黑影,你无视了茫茫尘世。尘世于你是苦厄是修渡是劫难,正如这池中黑影,我看不到是因为我已身处其中,你看得到是因为你永远置身事外。”温色慢慢收起笑意,皱眉,“大师,佛法最重要讲究置身事外,即所谓槛内人,踏出那条门槛,从此为红尘琐事所累,那不是佛,那是人。大师,且听我一句,你上山去吧,日后定能大有所成。”

  了缘怔怔听着,天外几声寒鸦叫,池水汩汩流,天地外物都仿佛静止。

  “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温色回头去看,一袭藏青龙袍微荡,北堂萱不知何时斜倚在曲桥的栏杆上,拎着酒壶,踏桥临风,那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迎着疏星略显清冷。

  “啧啧,能让师叔一而再再而三困厄不语的人,你是第一个。本以为你不过多读了些书,没想到却有这样的见解,倒是我小瞧了你。”

  听他话中寒意不浅,看来他们之间的梁子暂时是解不开了,温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抬头已是嬉笑温婉:“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便来与了缘大师随意攀谈攀谈,倘若王爷来此有事,臣妇立刻就走便是了。”

  北堂萱挡住去路,口中灌了酒,“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色。”温色平静,“温暖如春的温,食色性也的色。”

  “呵,好一个温色!”北堂萱紧紧地盯着她,又猛灌了一口酒,忽然一扔酒壶,瞬间已至温色身边,他一把拽住她的脚脖子,将她拽了个踉跄倒地,顾不得喊疼,温色正想骂他,忽听他喃喃几句,似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究竟是不是,我要亲眼所见!”

  “你要做什么?!”

  北堂萱不理会她,一把扯开温色的衣裳,直到莹白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背上赫然刺着一尊佛陀,那佛陀金身加持,长眸微垂,似有普度众生之相。

  那边了缘听出不对,他往前踏出两步,遂又住了脚,漠然站在一旁,不动不语。

  “你果然是……”北堂萱紧锁双眉,面色极为复杂地望着温色,那一刻,温色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你又何必。”温色拢好衣服,一双剪曈平淡无波地垂着。

  北堂萱心口一窒,手里的酒壶倒在一边,酒水汩汩往外流,顿时桥上酒香满溢。温色叹了叹,正要扶起酒壶,北堂萱蓦地伸手,一把抓住温色的脚脖子,给她戴上了一只明晃晃的水晶链,那银色透明的链端悬了几颗赤红血石,细细一看,血石中央还有什么活物在游动,那活物一贴上温色,便瞬间化为几道红印从温色的脚脖子里渗入,直至消失不见。一瞬间,温色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似乎下一秒便能跃空而起一般。

  北堂萱霍地站起身,背对着温色,一片乌云压来,疏星不见,一时间大地黑漆一片。

  “莫要存害人之心,否则我必诛之。”北堂萱的声音重如沉霜,“你,走吧。”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北堂萱对自己说。

  乌云散走,星光洒了一地银灰,再抬头,北堂萱已经不见踪影。

  温色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圣旨,那一瞬,竟有几分流泪的涩然。

  了缘在温色面前蹲下身,“这是拴仙链,北堂氏的至宝,锁魄镇魂,普天之下仅此一枚。有了它,你便不会魂无所归,也不必担心被驱逐出肉身,了闲待你,实在难能可贵。”

  温色抱着膝,七尺长发散了一地:“这下再不走,便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