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试生死

  回到相府,前来开门的竟是太太房里的杏儿。一见到温色,便忙迎上来道:“我的小姐,你怎的这么晚才回?太太已守了大半夜去!”

  温色愣了愣,忙抬脚赶入房中。

  一身素衣的太太果然正枯等灯前。见温色进来,她放下手中泛黄的书卷,微微笑道:“回来了?”

  温色点点头。

  “可是倦了?早些歇了罢,已安排教习嬷嬷前来,明早你便去看看。”

  “是。”

  太太一句苛责也无,站起身,由杏儿扶着慢慢的走了。

  温色走过去拿起桌上留下的书卷,竟是一卷佛经。

  杏儿去了又回,“小姐,太太让我来拿回书。”

  温色把经卷递过去,杏儿接了就要走,温色忍不住问道:“太太她……信佛吗?”

  杏儿回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看温色不懂的神色,她垂眸笑道:“太太心善,早些年便开始吃斋念佛了,小姐莫以为奇,好生歇息了罢。”

  温色站到窗前望去,浓夜里正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那妇人浑身素锦,形销骨立,远远望去是那么的寂寞,仿佛承担了现世所能有的一切痛苦。

  清早起来,园子里已等着好几位上了年纪的嬷嬷。

  “小姐,若已准备好,便随奴婢来吧。”

  温色眼观鼻鼻观心,乖顺地应了。

  一连学了两三个时辰,温色已经筋疲力尽。

  正在神游,忽听一嬷嬷说道:“为妇人有三从之义,四德之效。小姐姿容不佳,更要在这妇容上很下些功夫,譬如赵姨娘,虽已年逾三十,却风姿依然,容色甚佳,老爷自当恩宠。而观夫人,则终日麻布素锦,不着妆容,年老色衰之相尽显,老爷早已多年不进她的园子。小姐当以之为戒才是。”

  温色眉心一皱,身子往后一歪,方才的乖顺去了大半,她似笑非笑道:“古语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驰而恩绝,我以为太太所行并无不妥。诸位嬷嬷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来教我?”

  众嬷嬷闻之一肃,皆面面相觑,讷讷不出声,也不知是气是恨。

  “色儿,今日修习便到这里罢,陪我坐一处说会儿话。”

  太太不知何时进的园子,正让杏儿扶着站在不远处,也不知方才的话听到几分。

  众位嬷嬷忙应声退下。

  杏儿走至温色身边带走小奴,擦身的片刻,朝温色递来一眼感激,温色神色不动,似没看见。

  “可是累着了?”太太坐至温色面前,早有小丫鬟送来茶水,太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温色松松肩膀,愁眉苦脸道:“确实累着了。”

  太太无奈地放下茶盏,问道:“学了一日,可有进益?”

  温色摇头直呼:“惭愧惭愧,我于这繁文缛节着实学不通。”

  太太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既没责问,也没赞同。静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道:“今晨我读书看到一句‘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你便解释我听。”

  温色一怔,随即笑嘻嘻道:“色儿大字不识得几个,如何能知如此深话?太太莫为难色儿。”

  太太不为所动,“便随你的心思去解。”

  温色低眉瞟了她一眼,太太神情笃定,难说不是从温焱那里听到什么风声,想来探她。

  温色想了想,决定好好答话。温焱让太太来试探,也好,免得她自己去找时机表现。

  “想必这句话的意思是‘所谓持久,应需知足,为人谦恭,方能宽裕’。”

  “那何为知足?”

  “我以为,‘知足’二字无异于‘忘利守真’。”

  太太忽然一怔,腰背略略直起,“那何又为谦恭?”

  温色道:“哀乐不入于胸次,游乎尘垢之外,是为谦恭。”

  太太摇摇头,“不通。”

  温色点头承认,“确是不通。不过人生不得意之事常八/九,处事思绪不宁,总要拿些知足常乐、谦恭训导的言语教化自己。然而须知,念头翻转不停的原因就是私心。私心起,贪念生。唯有做到忘利守真,去执忘贪,才能真正淡然不争,方为知足谦恭。”

  太太忽然像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羸弱的身子猛然站起,一双利眸落在温色的身上,久久不动。

  “这些言论你从何得来?”

  “曾在书中见过便记住了。”

  “何书?”

  “不记得了。”

  “分明是扯谎!”太太忽然利声道,“你才清醒几日,如何能读懂这种书?更遑论记住!你不是色儿!”

  温色亦站起身,朝太太深深福了福,“让太太一夕之间接受这样一个温色确实为难了些,不过想必太太也并不希望温色永远承蒙他人的恩佑生存才是。”

  太太盯了她半晌,“你不要在我面前打晃,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我,太太是温色生母,怎能不知我是谁?”温色道,“我曾听人说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是温色,亦不是,但日后,却只能有我一个。”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太太反复念叨这一句,念了四五遍,她忽地颓然坐下,原本素淡的眉眼顿生枯槁,一时间竟像老去十年。

  忽然,她伏到桌上嘤嘤哭起来。

  “太太……”温色有些吃不准怎么办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我一人看不清……看不清……如此多的贪心……妄念……”

  太太哭了许久才罢,末了,她用绢帕擦擦泪,神情倒比往日自在许多,少了恁多愁绪。

  太太起身,神色略有些恍惚,远处的杏儿早小跑过来扶她。

  温色默默地垂手一旁,不作言语。杏儿扶着太太,经过她身边时,温色分明感觉到她的眼神里溢出了忧伤。这个表情太微妙,微妙到让温色以为自己的一切计算都错了,直到几日后屋里送来质子府的彩礼,温色才终于相信,她在相府的安危有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