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风吹过。半城缟素,满城悲歌。城东山头,雾松未散,更显悲凉。

  “落棺——”

  领头的男子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两目无神地望着那樽被缓缓盖上的杉木棺,喃喃道:“执香,我曾许诺待大战之后,定迎娶你风光进我万俟家大门,可如今……”

  周旁男女皆身着铠甲,首缠白麻,身负刀伤。悲恫不已,垂首无言。

  “万俟宇,你再沉沦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好不容易将他击退,现在要做的是整顿军队,进入备战状态,而不是在这儿女情长!”胥良指着那口杉木棺材,满目中皆是极其不认同万俟宇沉沦悲痛的态度。

  “我儿女情长?胥良,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儿良心!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现在躺在这的可是你的发小,不是你刀下的敌人!她被剜去双目时你在做什么?她濒临崩溃时你在做什么?她现在躺在这,你又在做什么!”他清俊的面庞却是胡子拉碴,皱眉看着胥良,声音沙哑低沉,眼中透着一股失望。“你还是不是人!”

  “呵,我不是人?对,我不是人,我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不像你,全然不顾前方百姓在水深火热中,在这为了一个死了的……人”胥良怒目圆睁。

  “够了!都别吵了。你们都是执香最亲近的人。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们在她坟前吵起来。你们就各退一步。”沈幕起走上前,挡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打断了胥良未说完的话,面向她,皱眉摇首:“阿良,过了!”

  复又转身看向万俟宇:“万俟,你也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你走,我不想毁了执香的葬礼……”万俟宇转身接过旁人手中的葬花,放在墓碑上,用缠着纱布的手掌抚摸着墓碑。

  “相信执香也不愿意再见到你……要不是因为你,执香今时今日也不会躺在这!”

  胥良沉下了眼眸,向后踉跄了几步,摇头离去。

  “胥副将……”几个女将紧跟其后。

  “你们也走吧。让我陪陪执香。”

  “副将!”站在一旁的赵翼欲劝说

  万俟宇摆手,不再理会他人。众人只好离开。

  “执香,你瞧,人心就是这样,也只有你,才傻乎乎地把她当亲妹妹一样对待。如今你尸骨未寒,她便在你坟前说这样的话……”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鲜红的字迹——万俟蒋氏执香之墓。语速缓慢,语气沉重。

  “执香,等战役结束,我就给你一个最美的昏礼,然后把你的牌位搬进万俟氏族宗祠,把你的名字,以我万俟宇之妻的名义,刻入万俟氏族族谱。”

  “执香……”

  “执香……”

  夜晚的寒风越来越凛冽,仿佛要把营帐吹得掀起来。

  “秦封这次急逃于西北方向,必不甘心我们将他击退,势必会在近期再战,所以他不会撤太远,隅州往西北是西禁和契凭,西禁城再过去则是耶兰沙漠,由于气候问题,西禁城也是严重缺水。至于契凭,水源充足,并且能往北翻过草原撤回覃国,但地势低,不利于作战。而西禁城边上有个祁岭山,在上方能视全城。”胥良跪坐在榻上,指了指地图上的图标。对跪坐在矮桌对面的人说着。

  “依秦封的性格,他是不会选择契凭城的。毕竟计划着短时间内攻打回来,水源就不是大问题。契凭能撤回覃国。但他偏偏却是不会后退之人。”张锡裴敲着矮桌,如是说到。

  胥良点了点头。“不错,他正是要西禁那样的地区。堵了自己的后路,不顾一切的向前。虽说西禁城易守难攻,却有水源问题,他是绝不可能会在里面耗多久的,他已逃去一日余。四千多人,也熬不住多长时间。近几日应该就会有所动作。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目前我军状况如何?”

  “隅州战役本身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目前左翼军剩余两千多人,多是负伤之身。万俟副将带来的人能上战场的也只有七百精兵,且只听万俟副将的号令,只怕这七百精兵还动不得。如是加上沈将军前两日带来的一千精兵,还是有些悬殊。”张锡裴细算着。

  “如此……你明日带潜鱼前去设下埋伏。我与沈将军带着左翼军正面对战。祁岭设有覃军,让辉月无论如何也要攻上西禁旁的祁岭,明夜二更投火球于城内。”胥良饮尽一壶茶,揉了揉太阳穴。这些本该是作为军师的执香出令谋算的,如今执香与自己已阴阳两隔,战却不能不打。

  “是!末将明白!”张锡裴画好作战图,起身抱拳,正欲退下时,帐帘被掀开来。走进的正是那位沈将军沈幕起。

  “将军。”张锡裴又行了个军礼,这才掀帘退了出去。

  帐内出奇地静。

  沈幕起坐在了张锡裴的座位,看了看作战图:“万俟那边的七百精兵时刻准备就战了,所以不必担忧。此战悬殊,千万小心。”

  每一场战争总会牺牲,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胜了战争。难保下一场,就是马革裹尸,热血撒地。

  “放心,我不会死的,至少也要给元瑶报完仇,取了秦封的项上人头!”胥良紧握着拳头,眼中怒火燃烧。

  沈幕起不欲再谈及此事,思及圣上刚下达的圣旨,避开不言,却提及今日,道了句“错不全在你。”

  帐内又空余胥良一人,烛火噼啪作响,昏暗的烛光把胥良的身影拉的纤长,她紧蹙眉头,记忆思绪被带回到两年前——

  镖局大当家的女儿,自小跟着镖局里的叔叔伯伯们习武。这个身份听起来充满着说书里的江湖气息,然而却没有说书人说的那么好,商人自古地位低下,而她唯一的愿望大概就是自由自在,有酒有剑的江湖生活吧。然而愿望就只能是愿望,原想会到了年岁嫁给门当户对的男子,相夫教子,与二三妇人在门前台阶上剥着蚕豆闲话家常,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却万万没想到,会因为一时兴起的“正义”而改变这一生。

  “元瑶姐姐——元瑶姐姐——”蒋府墙角处传来声声叫唤。那时的蒋执香,还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子,闺名元瑶,其兄予字执香。

  “良儿,你怎么又翻墙进来了。”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忙唤侍儿搬来梯子。

  “不用不用,我这就跳下去。”胥良从墙头一跃而下,压倒了墙下的一株绿萼。

  “你啊你。做事这样鲁莽,难成大器。”蒋元瑶放下手中的诗集,静坐在书桌旁,望着窗外的她。

  “难成就难成,你也知道我这性子随我爹,改不了的。”拍了拍衣上尘土,胥良便大步往房中走去。

  “好好好,胥大小姐,此番为何事来攀我蒋府东墙呀?”

  “哎,我跟你说啊,这还真有正事儿。”胥良一挑眉,将蒋元瑶面前的茶盏端起,一饮而尽,不待她开口询问,就说起此番来意。“南边过来招兵了。”

  一旁侍儿小茜掩嘴低笑:这姑娘,虽说与小姐情同姐妹,却终究不过是商贾之辈,举止粗鲁,上不得台面。想罢,给胥良拿了茶盏续上一杯,退至一旁。

  若有外人瞧着,小茜那模样,竟是比胥良还要像上几分小姐姿态。

  “招兵?前阵子不是才招了去吗,可没有壮丁了,家家都只剩下独苗传宗了。要么老要么小,怎么还招?”

  “姐姐你不知道,这次啊……”胥良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才在她耳边低声道:“招女兵。”——只因当时父亲给蒋元瑶的哥哥押过几趟镖,使两家幼童相处之下亲密无间,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校场——

  一个个女子从跑场下来累地气喘吁吁。

  军爷看着眼前的女子:“名字?”

  “叫花子。”女子答到。

  军爷皱眉,“想也是,穿得如此,不是叫花子是什么?只是该不会连名字也没有吧?”

  由于顾虑到时值战乱,许多从前线逃离过来的民众没有户籍证明,而偏偏这类人没有衣食保障,又不愿为仆为婢,参军至少保得三餐苟活,还能得些银两给予家小,保不齐踩了狗屎运还能混出个好歹来,所以此次招兵上面首肯无需户籍证明,只需当地府衙给予证明,登记造册便可。

  “我的名字就叫花子!”花子解释到,递过府衙的允可证明。

  “咳咳。”军爷扯了扯嗓子,验看证明。“年龄?”

  “十四。”

  “去那跑一圈。”军爷指着远处的跑场。跑过后自到下一个处过审。“下一个。”

  ……

  军爷扭着脖子,发出骨头相错的声响,提了提精神。“下一个,名字?年龄?”

  “小女名唤蒋执香,年方二八,元轲六年正月出生。”满口透露着浓厚的柔弱书生气息令军爷抬头看了两眼,皱眉,道:“回去吧,下一个。”

  “为何?国难当前,小女子焉有不弃笔从戎之理?”蒋执香急道:“若未能为国尽些绵薄之力,执香岂能安枕?”

  “战场可不是书房,大越虽久战,却也不需要那些无谓的牺牲。”那名军爷语气不善,面色冷清。

  胥良思及此次好友出来未经其兄长同意,乃是偷偷潜出,便开口劝言:“元瑶姐姐,要不你还是回去吧,延墨哥哥那边……”心中也便开始质疑起,自己邀个弱不禁风的好友共同前往战场,是否是对的……

  万一不能护她周全……胥良不敢再想下去。可大越与覃国已经开战六年,想来不时便会结束……

  蒋执香摇头,示意胥良不必开口,转向军爷,“能否从军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至少也要让小女一试。”指着跑场,不肯罢休。

  若知道两年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胥良无论如何也会制止她参军,可惜,事不尽人意,未可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