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夜吟应觉月光寒(叁)

  “他走了。”江熠宗沉声道。

  在江斐不解的目光里,江熠宗掏出了装在怀里的信封,展开在江斐面前,道:“长姐日后无需再担心了。”

  江斐叹了口气,却颇为无奈道:“你以为我是担心什么?”她声音极低,并没有想叫江熠宗听清的意思,又继而道:“去歇息吧。韩青已经在整理军队了,开战只是迟早的事。你要养好身体,大家都需要你。”

  闻言,江熠宗皱了皱眉,这两日他已经要把他不愿复国的想法说厌了说倦了说烦了,可江斐全当做没听见。

  他不情愿道:“长姐!我说过了……”

  江斐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的话道:“你怎么想的不重要,你只需记住你该做什么,没有给你选择的余地。便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江熠宗既心不甘也情不愿,他是个有思想的人,如何就能做得了自己不想做的事了,他有些恼,急道:“长姐为什么不肯想想我说的话?”

  “错误的想法,为什么要想?你既说了让我想想,又为何你自己又不肯想想我的话?”江斐也有些恼,她面上平静,语气却带了几分怒气。

  “既是错误的想法,我又为何要想?长姐知我为何回来,我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去摆脱这件事,可我不愿,因为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长姐可以活着,那些士兵也是!”江熠宗本想温言劝说,可江斐偏是食古不化,叫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活着?”江斐不屑一笑,“苟且偷生吗?是我将你照顾得太好,叫你忘记了国恨家仇,叫你说出这样叫人心寒的话来。我只告诉你,那些人和我一样,我们一样,宁可站着死,也绝不会跪着生!我将你养大,便是等着这么一天的,你不是你,你是他们的希望!”

  不是,江熠宗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的,他猛地跪下来,放低了态度恳切道:“长姐,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的,他是十四皇子,他有颠覆皇权的资本,我们可以同他……”

  “与他结盟杀了他的父亲吗?”江斐冷声问道。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经历了沧桑岁月而风华不在的长姐,看着她经历生活磨难而沉稳的眼睛,突然鼻间一酸,道:“我想要他们生,我更想要长姐生,长姐理应长命百岁。”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江斐突然笑了一声,眼泪却夺眶而出流过脸颊,她退了几步靠在桌边站稳,长呼了一口气,擦掉了泪。

  “长姐?”

  “若非将你养大,我早该殉国,我是国朝的公主,应与国朝共存亡。”她定定地盯着江熠宗,微笑着却坚定道:“今日成了你路上的绊脚石,便该自我了断。”

  她说着,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匕首来,未等江熠宗反应过来,便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瞬间,时间静止了。

  江熠宗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每一下的跳动,他耳边回响着江斐的话,回响着她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她是温和的,却总是对自己很严厉。她笑着的哭着的,每一个画面从脑海中浮现又消失。

  他惊恐着不可置信地喊道:“长姐!”

  方才还好好的说着话的人,现下就在自己面前像一片从树上掉落的叶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长姐长姐……”他慌忙冲过去,赶在她倒地之前接住了她的身体,“长姐……”

  胸口淌出的血沾染在他的蓝色衣服上,触目惊心,他小心地碰了碰那把匕首,却不敢轻举妄动,“我只有你了,长姐……”

  江熠宗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却极力忍着,交代道:“长姐等我,我马上就去请大夫。”

  他小心地把江斐抱起来,往床边走。

  江余轻声道:“和他在一起,你要吃苦的。”

  江熠宗听进去了,却未细想,他满心都是怎么能把长姐留下来,把她好好放在床上,便飞快地奔出了门。

  他一边跑一边想,倘使他方才假意应承下来就好了,倘使他没有和江斐争辩就好了,倘使他机警一点多留心她一点,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可是江斐是那样的决绝,她连多余的话都没有,狠狠的,坚定的,毫无留恋的,就那样赴死。

  这个季节行人本就不多,所以再要挣钱的商贩纵然在晚上也赚不到几个钱,都早早地回去了。街上已没有几个小摊了,几点零星的灯光照着,月亮时而隐于云层中,江熠宗周身被黑暗包裹,也只能听到自己奔跑和喘气的两种声响。

  往日,有这样黑的时候,都有长姐陪在自己身边,他本就害怕,想到日后长姐再也不可能陪着自己了,他于是更加害怕。

  害怕和着急催他跑得更快,可街上的诊所药铺也大多关了门,跑过一条街,他终于寻到一个郎中。

  是个老郎中,怕他走不动,江熠宗背他跑回了家。

  纵然一来一回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然而他诊了脉探了息,最终下了结论,“气绝了,没救了。”

  方才拼命地跑,江熠宗这会才突然感觉到手脚发酸发软,他撑着桌子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他身上湿得厉害,外头的冷风一吹,激他打了个寒颤,鼻间发痒,喷嚏没打出来,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边揉着鼻子,囔声谢道:“辛苦您了。”说着把银子递到了大夫手上。

  大夫犹豫片刻,把银子放到了桌子上他面前,叹了一口长气,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年轻人,节哀。”

  江熠宗再也忍不住了,双手颤抖着掩住面,眼泪无声无息地,大颗大颗地掉落。

  月光冷冷地照着,透过窗户照到江斐身上,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堵墙。他不知道江斐是不是去了温暖的地方,他只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冰冰冷冷,他不可抑制地颤抖,却依旧冷得厉害。

  像是遗了他一个人在世上,此后,他的身后再没了人,他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