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兄弟
上午,我赶紧备完课,一口气写了三封信,第一封是写给荆州卫校汪幼彬的,第二封是写给监利师范同学何荣美的,第三封写给师范班长柳定玉的。
记得最后一个晚上,万华平带着山羊收录机,放邓丽君的歌曲,我们一直听到早晨五点。柳定玉和何荣美送我到候船室,班长说:
“分配好了一定要给我来信啊,我是肯定分到新沟镇,就是我们读一年级时的政治老师李坚,他现在在那里当教育组组长,你写信到那里,我肯定能够收到。”
临上船前,何荣美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就在汪桥西边一点儿的何家桥。分到曾埠头中学一个多月了,居然没有给他们写信,真是不像话。写好信,中午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信封和邮票,端端正正贴好,这里没有邮箱,好在今天就是星期六,放学后回家经过邮局,正好寄出去。
下午上完课,我正准备放学,黎著红过来说:
“我要留富国兵一下。”
既然黎著红留富国兵,那我就留下郑德斌做做思想工作吧。郑德斌很不情愿,但是,这次还算老实,没有公开抵触,我把他拉到外面走廊里说话:
“上次到你家走访,看到你家那个样子,真是令人……”
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好在他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一声不响,低着头,用脚踢走廊边上的砖头,眼睛看着地面。
“你父亲一个人拉扯你们兄妹,实在是不容易,你看,既要当父亲,又要当母亲,家里什么事都要靠他一个人。你是老大,应该多替父亲着想,不要让他伤心……”
我正说着,吴爱婷从寝室那边过来了。
“郑德斌还在啊,我以为走了吧。给,这是我给你妹妹买的一套衣服,女孩子,应该穿得漂漂亮亮。”
她用手摸一摸郑德斌的头说:
“郑德斌,再不能那样横了啊!再那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看见郑德斌眼中闪了一下泪花,知道他已经被吴爱婷打动了。这个时候,黎著红把富国兵放了,于是我说:
“郑德斌,你可以走了。”
吴爱婷望着跑出去十来米的郑德斌喊:
“郑德斌,你妹妹穿着要是小了就拿来我去换啊——”
郑德斌回过头朝我们挥了一下他手中的衣服,转身跑走了。我问黎著红:
“你留富国兵做什么?”
“他的英语作业错了很多,找他纠正一下。”
吴爱婷拍一拍黎著红的肩膀说:
“黎著红,行啊,刚上任,就这么负责,那还不绣出花样来!”
我锁好教室门,紧跑几步,赶上他们。我在想,今天我们可以一起走回斗湖堤,一边是黎著红,一边是吴爱婷,多好!可是,我们准备好了,门锁了,吴爱婷也准备好了,她却说:
“你们走吧,我到闸口去。”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走在黎著红旁边,黎著红跟我讲什么,我都好像没有听见,老是在想吴爱婷,她到闸口去,就像章默雄到闸口去一样,肯定是会男朋友去了。走到了食品加工厂,黎著红依然邀请我,我说:
“我要到粮食机械厂去有点儿事情。”
走到邮局门口,顺便把三封信塞进邮箱,往前走去,好像走了很长时间,脑袋里到处都是吴爱婷的影子,她的眼睛,她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你,有些孩子气,有些挑衅,而她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终于到了,可以不想了。
找到那个车间,我问一个正在翻砂的小青年:
“徐国静在不在?”
小青年走进去,碰了一下灯下的一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走过来,看见我,连忙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
“苏宁,是你啊,来,我介绍你认识我的师傅。师傅,这是我的同学,从小就在一起的邻居,章苏宁。”
我握着那人的手,不像是工人,倒是有些柔软,那人松开我的手说:
“你等他一会儿,我们今天出炉,很紧张,稍一不注意,就会出很多废品。”
我站在旁边看他们做事,上面的行车来回梭动,把一炉子铁水带到做好的模子那里,然后一个一个将铁水灌进去。这样来回往复,差不多十一点,才灌完。冬生,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换好衣服出来说:
“走,跟我到食堂吃宵夜!”
他们食堂的饭菜比我们学校好多了,一份菜里面那么多肉,整个碗都装满了。我没有吃晚饭,当然也是狼吞虎咽。我说:
“记得那年,我们到电影院看《苹果熟了的时候》,记不记得?宽银幕,一般的电影只要一角钱,那个电影要两角五,你哥哥找你父亲拿钱买的票。我们看到一半,没电了,退票后,你哥哥带我们到这里来吃晚饭,你爹还问:‘吃饱没有?再跟你们端一份。’说是这么说,你爹退休之后住在哪里?”
冬生扒完最后一口饭说:
“我们到澡堂去洗澡,洗了澡我带你去我爹那儿看看。”
虽然在学校澡堂洗过澡,但是,和工人师傅一起,大家都光光溜溜,在那里走来走去,我还是有些害羞,三下五除二就洗完出来,冬生还在里面洗了很久。我们上楼,到他的寝室,开门,里面有一个小伙子在用电炉子炖火锅吃菜。冬生对我说:
“这是我的兄弟,叫高卫红。高卫红,这是我老给你讲的那个同学几十年的隔壁章苏宁。”
我象征性地握了一下那人的手,那人一看,就是非常调皮的,蓄着很长的头发,说话没有一句不带“老子”“妈的”“**”这些很脏的字眼,和我们学校相比,真是太没有教养了。高卫红,卫红,这就是特殊时期中取的名字,很赶潮流。临出门,冬生对高卫红说:
“我同学今天和我睡,你就到冯爱无那里去吧。”
一边下楼梯,我一边问:
“他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高低的高,保卫的卫,红色娘子军的红。”
“不是,你刚才叫高卫红去的那个人。”
“冯——,两点水右边一个马,热爱的爱,无产阶级的无。”
又是一个特殊时期的拥护者,我就想,我的父亲怎么就没有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呢,冬生还叫过“徐红杰”,我就只有建国、章苏宁这么两个名字……
我尾随徐国静,不冬生,在厂里七弯八拐,来到厂里面一条河边,院墙边有一个小房子,窗户透出灯光,证明里面的人没有睡。冬生敲了敲门,门没有栓,推开,里面有一个老头在锤什么,是铁响的声音。冬生说:
“爹,苏宁来了。”
老人拿着铁榔头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仔细看了看说:
“是建国啊,你怎么来了?来,坐。”
我见地上满是一块一块的铁皮,就问:
“您这是在锤什么?”
冬生见他父亲迟疑,就说:
“他老人家退休了,没事干,整天说无聊,我就给他找了一件事情。公安商场要挂一个很大的牌子,用铁锤成字挂在墙上,找遍了斗湖堤,都说那么大的字,没有锤过。厂里的牌子是我爹以前锤的,我就把活替他老人家接下来了。这不,已经锤了差不多半个月了,还是这个样子。爹,我来帮你锤!”
我看着冬生帮他爹锤字,感觉不像做过坏事的样子,我知道冬生,从小一直胆小,他怎么会干出坏事来呢?不过,看高卫红那个样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说话的时候,牙齿一咬,活像一个流氓。想到高卫红,又替冬生担心起来。无论如何,伯妈交给的任务,总要问一问冬生,提个醒。
夜深了,辞别的时候我对伯父说:
“伯伯,您要注意身体,深更半夜,不要锤得这么晚。”
伯伯一直把我们送到厂里面那条大路才转去。一路上都是他给我讲他的那些师兄弟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份儿,直到回到寝室,满屋的肉香味才使我们停下来。他把电炉子藏到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嘴里咕哝了一句:
“搞完了也不藏起来,要是厂里查到了又要罚款。”
我抓住这个机会说:
“这个高卫红是干什么的?怎么到你寝室搞饭吃?”
冬生一边收拾椅子和丢在床上的衣服,一边说:
“我们厂和供销社有生意来往,那天厂里叫我送一台榨油机到供销社去,认识了接待我们的冯爱无,冯爱无很好客,拉我到他家里去玩,就认识了高卫红,高卫红认识我之后,就天天跑到我这里来玩,随便就把别人的东西拿出来用,烦死了。”
我趁机说:
“我们交朋友要小心,什么样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我觉得互相爱护,互相提醒,互相帮助,才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大家在一起喝酒吃肉玩乐。我们从农村出来不容易,我是读书出来的,你是顶班出来的,我们要好好工作,想方设法,干出成绩,让同事佩服我们。”
真想把詹校长跟我说的话讲给他听,但是,我记不全了。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还想对他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再听听,他已经打鼾了。工厂真是辛苦,累了一天,倒床就睡着了,可是我,却还想着很多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