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皇宫内,两道对坐的人影正在低语着什么。
“哦?连你的人都被送回来了?”
“呵呵,皇上的人他都敢退,何况是我的人呢?”
耶律重元状似漫不经心,实则语含挑拨之意,他其实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自己的打算。
当年兴宗因为长子的身份,顺利登上皇位,耶律重元除了为族内的继承制度扼腕叹息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的努力终于见到成效,兴宗对他的倚重超过了朝中的任何一个大臣,甚至在一次酒醉之后笑言,将在自己百年之后传位给他。就连兴宗的亲生儿子也未被封为皇太子,而只是获封天下兵马大元帅而已。
为了自己以后能顺利登上帝位,耶律重元不得不留意朝中诸臣的态度,为将来扫清障碍早作准备。
其他兄弟多无大志,耶律重元倒并不担忧,但最小的兄弟耶律崇华自小就以博学多才闻名于契丹国内,又素来亲近汉民,甚得百姓拥戴。他若助自己,则是自己极大的助力,他若不助自己,则也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力。
耶律崇华的心意,连耶律重元也难以猜度,每次想招揽他的时候,他都对自己的暗示不做表态,淡然一笑就算过去了。耶律重元只得狠下心来,宁愿错估了耶律崇华,也不能让他妨碍自己的大计。
兴宗则跟他不同,虽然同样是忌惮耶律崇华,但杀机却主要是因为萧妃的事而来,尽管百姓对耶律崇华素来爱戴,但尚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帝位。
不知为何,兴宗对自己皇座的稳当素无担忧,有着盲目的信心,否则他也不会任耶律重元这一庞大势力盘踞在自己龙座之下了。
“朕倒无妨,崇华现已娶亲,自然有人伺候他。”
兴宗淡淡一笑,同样不会泄露自己的真正心意,然而心中却闪现一丝杀机。耶律重元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意,却也言不由衷。
“皇上说的是……更何况人不是崇华亲自赶的,倒是那位弟妹下的令,看来崇华这次倒娶了个‘贤内助’呀!”
兴宗点头称是,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夸赞之意。
“这位宋国公主如此能干,倒出乎朕的意料之外。一点没有汉民女子的柔弱之气,倒似是我们契丹长出来的女子一般。”
这一君一臣虚伪的对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明明都有将耶律崇华置于死地之心,却都不轻易吐露半点自己的真正想法,这会儿还夸起耶律崇华的新妇来了。
耶律重元这些话却是有深意的,兴宗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心,若想撺掇着他对那名汉民公主产生兴趣,那可就有好看的了!他在一旁大可坐收渔翁之利,无论溅起多大的风浪都洒不到他身上来。
“皇上何不赐她改为‘萧’姓?她还真有点萧氏之风呢!”
“哈哈哈——”
兴宗不知耶律重元心有险恶的打算,虽只当他的话是个玩笑,但心下也略略思索了一下。
今日晌午,所有权贵送去耶律崇华府中的女人全部被送了回来,包括自己钦赐给耶律崇华的舞姬。当时他还有些动怒,没想到耶律崇华如此大胆。待他得知这都是那名宋国公主所为的时候,反倒哑然失笑,真想看看那名宋国公主究竟是怎生模样!
君臣两人相视而笑,各自转着自己的念头,区别只是一只是狡猾的狐狸,一只却是凶恶的豺狼罢了。
耶律崇华见日渐西沉,时候也不早了,便在盆中洗过双手,一边抹干,一边跟江衡道别。
今日的病患已经差不多全部看完,柜中有部分药材有缺,看来过两日他还得叫人去进些药材。
这就是他们的分工,江衡主要坐镇店内,而他因着身份的便利,主要张罗进药等事宜,只在非战时每月固定的几日来这边看诊。
他向来不派府中的人处理这边医馆的事,只雇了一名汉人和一名契丹人作为馆内帮工,因而连尤侗都不知道他有时去了哪里。
“下次也带嫂夫人来让我瞧瞧,这里少见我们汉人的美人儿呢!”
江衡玩笑地送走了耶律崇华,耶律崇华策马离去时,心里不禁想到,江衡确实在这里孤身一人待得太久了,下次是否也该给他觅一美貌的汉女了呢?
说起来,自己那位新娶的宋国公主的确是美丽无双,白皙的脸上透着几分红润,眉目如画,挺鼻俏唇,一头黑亮的头发瀑布般披散在肩头。
看她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和周身透出来的健康气息,处处都显示出她的身体应该随时可以准备做一个母亲了。只是……
耶律崇华对她的性子实在没什么了解,是不是应该两人先慢慢熟悉,培养出点感情,再考虑接下来的事儿呢?
那脾气……好像有几分……泼辣!耶律崇华想到早上自己被路容的吵嚷声惊醒,以及去取马的时候,路容一副捉贼的样子盯着他的事儿,就忍不住想笑。
这会儿想起来,她好像是在找自己的样子,会是这样吗?如果是的话,难道她也想跟自己多亲近一些?
耶律崇华摇摇头,自己怎的也这般自作多情起来。宋国的公主应该只会视他们契丹人如茹毛饮血的蛮人,又怎会想主动亲近于他?
耶律崇华一路心思兜转,回到府中才发现整个府宅里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仿佛刚经过了一番浩劫般。
“这是怎么回事儿?”
耶律崇华看着空荡荡的房舍,只差没目瞪口呆了,待他听过尤侗的报告,简直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娶到个这么厉害的宋国公主,汉民女子不是一向温柔可人的么?更何况她还是深宫里出来的贵女……
不过说实话,他也拿那些舞姬没办法许久了,明知道这些人是被送来监视他日常行动的,偏偏还不能退回去。这次他那位新夫人倒是给他出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她这么做究竟会是福是祸?
耶律崇华担忧了那么一下,马上就又释然了,管他的呢!为这点事儿想不开才不是他的性格呢。
“……王妃盯着我们全送走了,我劝也不听……”
尤侗报告完毕,耶律崇华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新夫人搞出这些事来是为了什么,他当然没想到路容只是出于单纯想见到他人的目的,而且更不会知道路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对他下手!
但是这会儿没看见他的那位“悍”夫人,他倒是有几分奇怪。这么无声无息的……不像是搅出这种事情的人的作风啊!
“王妃这会儿人呢?”
耶律崇华忍不住问了句,尤侗这才一脸担忧地提起路容的去处。
“贵妃娘娘派人来将王妃接进宫去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点说?”
耶律崇华有点担心了起来,虽然萧妃的个性他一向知道,但他哥哥兴宗对新事物感兴趣的个性他也是知道的。
耶律崇华当下骑上他的爱马“骊姬”,准备马上进宫去,尤侗却尽责地忙拦住他。
“主人,先换身官服再进宫吧!”
耶律崇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常服,只得又跳下马来,他固然可以这般就去,然而一向痛恨人坏了规矩的兴宗看到他,绝对会心存芥蒂的。
路容规规矩矩地学着萧贵妃的样子,老实坐在那儿,偷瞧着旁边的侍女忙着碾茶、煮茶。
“赵王妃这身衣服……穿起来还真像我们契丹女人。”
萧贵妃仔细打量着路容,心内暗叹。果然是名不虚传,如此美貌,一点都不逊于外间的传言。可是……这会儿她心里怎么突然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呢?
一想到耶律崇华若是恋上了这位公主,萧妃的心里就像被万只蚂蚁啮咬一般,得不到半分安宁。
以前认为的自己将来理所当然的夫婿,终于也娶进了新妇,而且那个新娘子还不是自己!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明明知道耶律崇华是不可能一直陪着已经嫁进宫来的自己的,可萧妃的深心里又希望他能真的终身不娶,就这么陪着自己。
妄想……这一切果然只是妄想!一看到眼前这位美貌的宋国公主,萧妃心里就不断涌上苦涩,直至将她的整个心填满。
路容捋了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以为萧妃是在夸奖她,当下老实地应了声。
“这身衣服是尤管家选的,没想到契丹衣服穿起来还挺好看的。”
兴宗不由得笑了起来,和颜悦色地看着路容。刚才他就欣赏了半天赵王妃的秀美,这会儿竟稍稍有点嫉妒起耶律崇华来。若是他的后宫也有位宋朝公主身份的王妃,也许身边就有更多乐趣了。
想到这里,兴宗不禁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将此等美人留给自己,却赐给了耶律崇华?
一旁的侍女奉上茶来,路容仍盯着制茶的那边,一脸好奇。萧贵妃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这位宋宫的公主必是深得茶道之技,对他们契丹的茶道有些什么见解了,萧妃不由得对她的多才更加妒意暗生。
“公主,我们的点茶法可是与你们那儿有什么不同?”
听到萧妃的问话,路容忙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老天!她只是好奇,要真问什么不同,她哪儿知道?看来四处张望只会惹祸,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尝尝这个蜜糕。”
见路容死盯着自己面前的茶碗,再不敢到处乱瞅了,兴宗屈尊纡贵地将一只花口盘推到她面前,令萧妃也有些侧目。
毕竟她嫁给兴宗有些年了,他的举动里所代表的含义,她自然心里清楚。可这到底是耶律崇华的新王妃,兴宗若起了什么念头,事情不知道会变成怎样……
萧妃一想到路容的赵王妃身份,心里就顿时涌上一阵酸意。她有什么可操心的?
兴宗虽是她的丈夫,她却不爱,出了任何事情,也没什么需要她关心的。若是兴宗跟这名汉族公主闹出什么丑闻,她也不会怜惜这鲁国公主。
至于耶律崇华——他对自己的态度生疏了许多,如今娶进美娇妻,更不知道会对自己如何疏远了?
萧妃满腹醋意,素手忍不住握紧了案台,朝路容望去,如此年轻貌美的公主,只怕是早就勾走了耶律一众人的魂魄吧?
路容却不知道萧妃和兴宗此时对她心里转着的想法,兴宗既然叫她吃糕,她也就不客气了,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心下却在奇怪。真是蹊跷了,怎么这契丹皇帝和贵妃也都会说汉话的?
路容并不知道许多契丹贵族其实都精通汉语,她刚嫁的人——耶律崇华,同时也是契丹国内有名的汉学家。
“皇上,赵王耶律崇华求见。”
一内侍进来通报,兴宗甩了甩手,示意让耶律崇华进来。路容忙放下手里的糕点,关注地望向门口。
这还是头一次能看到她要找的人了呢!白天让她捱了半天饿,等赶走了一批闲人才知道耶律崇华确实不在家,路容差点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嘛,那这一天她不都白忙活了?
耶律崇华走进屋内,还没来得及行礼,路容一见他,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兴宗和萧妃都不解地看着她,终于,她还是忍不住,按着自己的肚子,指着耶律崇华大笑出声。
这——这不是那个长得超像耶律齐的涮马仆人么?他那身衣服,那头发……哈哈哈,笑死人了!
屋里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路容却哪里说得出来自己为何发笑。她好不容易忍住笑意,听到耶律崇华与兴宗、萧妃见过礼,才知道他就是自己找了一天的那个耶律齐的祖宗!
这人哪是涮马的,明明是涮人的!路容撅起嘴,一脸不乐意地看着耶律崇华,什么嘛,害她费劲半天,原来要找的人就是他呀!
“这立春才吃过春茶,皇上怎么想到召我的王妃来宫中吃茶?”
耶律崇华笑了笑,话中直指兴宗,兴宗当然不会承认萧贵妃的举动是出自自己的授意,当下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贵妃好奇得很,想看看你的新王妃,朕只是赶巧吧。”
萧妃看耶律崇华一来就对他新进门的王妃语含维护之意,本来就满腹酸意的她这会儿心下顿时更生不快,妒火中烧,帮着兴宗兴师问罪起来。
“听说赵王把皇上赐你的舞姬都退了回来,可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么?”
路容没想到萧妃会突然提起这事儿,而且听起来,好像这还是个挺大的事儿似的,这么说她的弄出来的状况确实很严重了?
路容虽是为了对耶律崇华不轨而来,但她毕竟是性情直率,正义感又比别人还要强得多的人,当下敢作敢当地从旁插了句话。
“那是我做的……我还以为都是些府里的闲人呢,原来里面还有皇上的人么?”
路容稍稍修改了一下事实,撒了个小谎,想以自己的不知为借口蒙混过关。毕竟这是契丹王宫,她势单力薄的,一个不小心,脑袋被人“咔嚓”了都不奇怪。
耶律崇华笑了笑,他没想到自己这位新王妃还如此仗义,自己做的事情一口承认,绝不推诿给他人。
就因为这个,耶律崇华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起来。这名宋国公主可不单单只有一副好样貌而已,看来她的内在也颇值得他去探究。
可是他耶律崇华堂堂八尺男儿,需要一名妇人来承担这种罪责吗?就算真是她做的,自己也应该一力承担,扛起一切,耶律崇华想到这儿,当下也应了句。
“她是我行过跨鞍礼的王妃,她做的事,自然也跟我脱不了干系。”
屋内一片寂静,萧贵妃咬牙瞪着他,崇华啊,崇华,才娶到新夫人没几天,就开始这么维护着她了吗?
路容也没想到耶律崇华会这么仗义,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虽然他长得跟那个可恶的耶律齐一个样儿,但路容对他倒没什么恶感,毕竟心里明白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只是耶律家的老祖宗。
这耶律崇华莫非是大好人一个?那自己对他的图谋会不会也太过分了一些?路容心下琢磨着,有点犯难起来。可随即又故意忽视着自己心里的这份愧疚感,毕竟她要是真心软了,这仇也就报不成了。
耶律崇华原以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会使自己不太那么容易下来台,兴宗反倒是一反常态地笑了起来,和颜悦色地叫耶律崇华也坐下。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既然看腻了她们的舞蹈,我这儿正好还缺人呢,送回来刚好够她们再编排一支新舞。”
兴宗不动声色地看着路容,美人当前,他自然得大度些,就真有什么,这笔帐也可以先记下,以后再算!
路容“嘿嘿”一笑,还以为气氛缓和了下来,兴宗让她再吃些浅腹盘里的点心。旁边的耶律崇华看了看萧妃,萧妃却因心生怨意,冷着脸故意不瞅他,一直到散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