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平篇(一)

  公子派下来新的任务,让我带人护送一名女子进京,并留下监视她。

  第二日扮作随从站在护送的队伍里,我看到一个女子被婢女搀着款款走过来,模样肖似公子的心上人——那位满族高官寄居在杭州的女儿董鄂祾祺儿,心中便知此人即是我这次的任务目标。

  公子说:汉平,此行定要将她平安送达京城,但是到京后,若发现她有异样,立即做掉,不留痕迹。

  公子为了和那高官家的小姐在一起,竟然想到了找人顶替入宫选秀这种冒险的方法,看来他这次似动了真情。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也许这也是他调我回来的原因吧,我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能最放心将重要事情交予的人。

  因此,这一任务,我不容有失,必不负公子所托。

  一路北上,我时时暗中盯着这一女子。她并无逃跑的意图,反而每日十分开心,并且经常问我们何时才能够抵京。想来也不过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人,只要不被发现她是假冒的,她定会乖乖入宫参选,妄想着自己能够借此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应该不用多费力气。

  现在想想,若一切当真如我所想,该有多好。

  带我入门的师父曾经说过,任务就是任务,想要研究你的任务目标,只能用脑子,不能用心。我懂师父的意思,用脑子只是思考,用了心,就会动情。这些年,我为公子做了无数次任务,为达目的研究过无数的人,无论是生意场上的、官场上的,还是江湖道上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是公子的敌人,我只会按公子的意思去做,心中绝不留情。我自认为我完全可以做到只用脑不用心,我甚至怀疑我还有没有心。可是我不知道,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动心,只因为我一直还没有遇到能让我动心的人;我也不知道,一个男人总是留意一个女人,本就是有危险的。

  她并不是倾国倾城貌,也无一眼便可吸引住人的气质。一开始,她在我眼里就是个普通得近乎讨厌的女人。可是一出杭州城,她就像敛了许久的花蕾,一下子绽放,刹那间明艳动人。

  她的眼神永远是直视别人的,从不向其他女人一样忸怩作态,这一点本让我讨厌,一个女子,在男子面前竟然毫不避讳迎目平视,如此放荡,礼法不容。但是久了就会发现,她的眼神是干净的,只要是和她说话,不分男女,她都会与其对视。这个对视是礼貌的,亲切的,有时还带着温暖明媚的笑意。

  有时行路上突降大雨,我们寻到暂避之处,无论地方多么狭小,她都要让每一个人都躲到里面去,直到看到我们这些监视她的人一个都不落的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才安心地寻个角落坐下。

  吃饭时她会让我们和她一起吃,每个桌子上饭菜都是一样的,她一边点菜一边还会说:“你们老板有的是钱,雇我们干活难道还不许吃点好的?”“我反正不会给他省着的,我们都是一样给人卖命,吃也要吃一样的。”……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并不是故意在拉拢人心,或者有意体现善意,而是发乎自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也会直接面对面和我们争执。

  有次路过一个小城她想要去逛逛,为赶时间我们不许,她就跑去和领头人商量。当然,那个所谓的领头人没有我的命令是不敢随便答应的,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只一句“公子吩咐过要尽快赶到京城”作回应。末了她终于发怒,双手紧攥成拳在面前挥舞,喊道:“啊啊啊啊我要抓狂了!!!你们这些木头疙瘩只会说这一句话吗?我只逛一会儿都不行吗?!”“公子吩咐过……”“行啦!”她终于一副泄气的样子耷拉着脑袋返回马车,嘴里咕哝着:“一群不开窍的木头疙瘩,不对,是一群被封建思想腐蚀的木头疙瘩,你们公子放的屁也要听吗?他不过是榨取你们剩余价值的资本家而已,不对,是剥夺你们自有和尊严的剥削者,封建主义!你们还甘愿当人家的奴才……”

  虽然有时我会像此刻这样听不懂她说的一些话,可是她偶尔冒出的一些思想的确让我惊骇,怪不得临行前公子会告诫我说她是异族来的女子,说的话莫要听进心里。

  晚上睡觉我们会派人守在她门前以防她逃跑,开始时她会耐心地开门劝道:“好了,累了一天了你们也去睡吧,放心,我不会跑的。”见守门人怎么都无动于衷,她终于再次忍无可忍:“你们站在这我多瘆的慌啊,我怎么能睡踏实?万一我半夜里磨牙打嗝放屁说梦话被你们听到了,你们不尴尬我可尴尬!”守门的两人年纪都不大,闻言俱是一脸窘迫,她自知话说得过了,脸有些红,却强自镇定,猛地将门关上以示不满。

  我在旁边瞧着有趣,第二天又加了一班岗守在她窗前。她见状十分无奈,拉着那个叫青荇的婢女一起去找领头人谈条件,说是要青荇和她一起睡,门外岗哨便撤掉吧。领头人在我的授意下答应了她的条件,她立刻高兴起来。看到她明媚的笑脸,我好像也被感染到她的笑意,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

  她明知道自己是个冒牌的小姐,也知道我们的身份,却好像完全不在意,一直不卑不亢,有不舒服的地方就抗议,用她的话就是“维护自己的权益”,这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她的关注超乎了我的想象。

  早上醒来我会立刻将注意力放到她的门外,看着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慵懒的走出来。看四下没人,她原地跳上几下,然后扭腰,屈膝,伸展身体,便如一只不安分的小猫。听到有人经过,她立刻变成一本正经的样子,等人走过去,她飞快的吐吐舌头,一脸尴尬的模样,却是十分可爱。我看着她这样可爱的表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她吃饭时会挑食,会把碗里的葱花拨到碗边上,然后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将碗中其他的食物拨到嘴里。不知是不是我视力太好,我看到碗边有一片葱花摇摇晃晃将要滑下去,然后我就替她捏一把汗,万一她吃到嘴里该怎么办?我自己都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无聊念头吓了一跳。

  果不其然终于还是有一片葱花被她无意间吃下去,她立刻嘬起嘴唇就要吐出来,可是一抬头看到身边的人都在认真地埋头喝着这个贫苦小镇唯一一家卖食物的地方买来的葱油面,她硬着头皮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眉头一皱一皱的,仿佛吞毒药一般。从此以后,我尽量不在贫穷的小镇落脚,并且再不许人买葱油面。

  即使行在途中,我也会不由自主打马走在她所坐马车的旁边,听她与青荇说话笑闹,即使有时并不能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觉得满足,会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暖暖的,软软的,甜甜的,就像我流浪时曾偷到的一个粽子吃到嘴里的感觉一样。我想,那时的感觉和如今这感觉一样,会令我终身难忘。

  我被这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也终于意识到我的异常,我不敢相信,也不想承认,我竟然真的对她动了心。

  带我入门的师父说的没错,总是盯着一个人,要么越盯越讨厌,要么越盯越喜欢(当然,这是在用了心的情况下),不想让自己的感情继续沉陷,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完成任务。

  入京的速度再次加快,我也刻意不再去看她,可是人的一些情绪却如此奇怪,越是不想去做什么,偏偏越是心痒难搔想要去做;勉强自己真的不去做了,那种难过的感觉就像什么东西揪住了心,一扯一扯的,扯得我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正常的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带我入门的师父曾说,若你对一个女人动了心,尤其是对作为任务目标的女人,那么你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了。该死,我突然很想骂人,怎么最近总会想起那个老头子的话。我独立执行任务这么多年,有多久都没有想起过那个脸上带着微笑却实则狠辣无比的老头子了?

  他的话每在我耳边回响一次,我内心的烦躁就增加一分。但是,我突然悲哀地想道,我此刻内心的挣扎,我的茫然和纠结,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身边有我这样一个存在,即使她的目光会偶尔落到我身上,但却像对其他人一样,礼貌地一笑,然后淡然的收回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竟然因为暗中监视的对象没有发现自己,而觉得沮丧。

  这也是第一次,我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伤春悲秋、患得患失,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或许就像老头子说的那样,我在这条路上遇到坎了,能不能过得去,全靠我这些年练出的本事,还有,看我的命。

  我告诫自己,我只是执行任务时一时失误,并没有真的喜欢上这个女人。而且她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她想要嫁到满清皇宫里去,她不值得我喜欢。

  如此想着,我们终于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