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小到大,韦雪一直都是我们这些女屌丝眼里的名牌货百科全书,她穿一套新衣服来学校,我们就多认识一个牌子。

  她犹如春风化雨,不计回报的为我们普及关于各种奢侈品的常识。

  若干年后,我们之中有些人也成为了各大名牌倒背如流的白富美,但追根溯源,仍然要尊韦雪为祖师奶奶。

  在我们这些普通的人群里,韦雪活的就像一个公主,她身边总是跟着一群鞍前马后的小弟,和叽叽喳喳的小迷妹,他们都亲切的称呼她“卫总。”事实上她的确有着霸道女总裁的气质,但这些都是她遇到张哲凯之后的前尘往事了。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给她在一间酒店举办了草坪party,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生日蛋糕,五层,比我都高。她母亲带着四岁的弟弟领头给她唱生日快乐歌,我们一群穿着T恤牛仔裤的同学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身穿纪梵希小礼服裙的她。

  欧洲的皇室离我们太远了,在一群土鳖的眼里,韦雪就是公主。

  她成绩不算好,脾气更是差劲,没有几个女生是真的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敢打赌,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想自己变成她。

  在那个下午之前,我跟那些女孩子的想法,没什么区别。

  也许是那天的光线分外柔和,也许是那天的空气分外清新,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种善意的催化剂,又或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她忽然没前没后的说出一句“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

  我原本还在剥柚子的手,彻底停止了动作。“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我的生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

  “那天下着雨,我妈看着手机里那张我爸在KTV包间里手里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哭出了声,她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天她声嘶力竭,还扇了我爸一巴掌,我爸愤怒的对她说滚。她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也没有看到追出门被淋成落汤鸡的我。"

  韦雪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和,不带一点感情,似乎那些难过,悲痛,不舍,无奈,声嘶力竭,早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我那时才念四年级,就没有妈妈了。”

  我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柚子,这么沉重的气氛,换了谁都吃不下。

  “我妈走后不到一年,我爸就娶了那个女人,她大着肚子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一岁了,男女之间那些事,也都明白了。

  我想也行,只要她是真心对我爸,不是算计他的钱,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只肯叫她阿姨,她才比我大十岁啊,要我叫妈?给我一亿都叫不出口啊。”

  我一直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对于人生真正的疾苦所知毕竟不多。

  我并不比我的同龄人聪明或者成熟,我从来也没想过,韦雪光鲜奢华的生活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些我们体会不了也想象不了的痛楚。

  她所有的,我们都能看到,她所没有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轻声的问:“那她对你好吗?”

  韦雪像是没听见我问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用了一个事例来回答我。

  “你记得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裙,你们都说很好看吗?”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当天在场的女生,应该没有人会忘记。

  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轻蔑的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往日的浮光掠影:“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

  “去买小礼服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一起去,我喜欢的那条是柠檬黄。可她偏偏要我试一下那条白色的。我说,我觉得白色没有柠檬黄好看,她就说,你试试看嘛,不喜欢再说呀。”

  “我试了那条白色的之后,她就一个劲的跟我爸说,韦雪还是穿白色好看,白色多纯洁啊,只有她这个年纪才能把这么纯洁的颜色穿得这么美。

  她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决定给我买白色那条。”

  “她其实根本就不是好心,她就是要确定我到底喜欢哪条,我也真是蠢,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

  生日那天,我根本没笑过,那条裙子我就穿过那么一次,后来被我扔去杂物间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开心,就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知道在我爸那里,永远都是她的话最有用”

  韦雪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凌厉来形容了。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她接着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呵呵,没人晓得,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说,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我必须牢牢的看好,再也不能被抢走,霜琪,你明白吗?

  我庄重的点点头,我明白。

  我想我真的能够理解,她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

  没过多久,她就回学校上课了,张哲凯也知道自己错得有点严重,从那之后更是对她千依百顺。

  而那个被泼了一脸酸奶的女生,在韦雪住院的期间,又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别的学校,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

  被打乱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秩序,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韦雪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韦雪一脸悲壮的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酒店的走廊真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多希望它真的没有尽头啊。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必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必扮演我们根本不想扮演的猛士。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开启战斗模式,韦雪已经停下了脚步,叩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十秒钟啊,当那扇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必须纠正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但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的记起来了。她是张晴晴。

  我不知道一份仇恨最久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多长时间,直到这么多年以后,张晴晴活生生的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发型变了,穿着打扮变了,但是她看韦雪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我不在现场,只是听同学们形容过当时的情形,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只是一个劲的说“张晴晴的眼神好凶,她好像想吃了卫韦雪”。

  我相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张晴晴对眼前这个场景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意淫过韦雪看到这一幕时的反应,她在没有知会对手的情况下,已经一个人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一杯酸奶,至于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疑问——多少年前的一点小事,为此处心积虑的寻找报复的机会,张晴晴,你值得吗?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猫抓到了一只老鼠,它没有马上吃掉,而是反反复复的折腾它,戏弄它,可怜的老鼠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画面里透着一种残酷的幽默。

  如果要给那只猫配上人类的表情,我再也想不出比此时此刻,张晴晴脸上那种表情更恰当的了。

  她漫不经心的回过头去,对着房间里面说:不是服务员。”

  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与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震惊和错愕。

  我脱口而出:“张哲凯!”

  或许,十岁那年,在听到母亲和父亲离婚的消息时,韦雪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刚刚被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双手紧紧的贴着身体,用力的攥着拳头,她太用力了,以至于我站在她旁边清清楚楚的听见了牙齿打颤的声音。只要再用一点儿力,她整个人就会碎掉。

  笨蛋!这分明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

  如果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够使用时间倒流的技能,我会毫不犹豫的用在这一刻。我会在韦雪坐车停在我面前时,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用铁链绑在餐厅的座位上陪我一起吃海底捞,哪怕吃得我倾家荡产都行。

  是的,我宁可她永远不要来这个酒店,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宁可她做一辈子笨蛋,一辈子被张哲凯欺瞒,也不要亲眼目睹这肮脏的真相。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韦雪毕竟不再是十岁的小女孩了。

  只听见整个走廊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别的住了客人的房间陆续打开了门,与此同时,韦雪像一头野兽一般扑向了张哲凯。

  就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了地上,韦雪的头发不知道是被张哲凯抓散的,还是被她自己大幅度的动作给弄散的,看起来就像是含冤而死的女鬼。

  尽管房间里铺着地毯,但还是能很清晰的听见张哲凯的头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咚,还挺有节奏感的。

  我从来不知道韦雪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平时可是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人,这下她抓着张哲凯的头一次次往地板上撞,轻松得就像抓着一个大号的萝卜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是个废物,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居然急得想上厕所了!

  张晴晴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帮忙关门,丢人现眼呢!”

  我大怒,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是,她说得对,情况的确紧急。事情发展到这里,住在这一层楼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了,这场面比起当年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虽然有人欢呼有人助威,但好歹年代久远,科技远远没有现在发达,谁也想不到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博点击率,况且,以那时候的手机的渣像素,即使拍下来又能威胁到谁啊。

  现在可不一样了,读图时代,谁要没有个能拍照能录视频的手机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不然为什么满大街人手一个iphone呢!

  围观的群众们情绪十分高亢,神情比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激动,比奥巴马连任了美利坚总统还兴奋,平日里只能拍拍吃了什么菜,穿了什么衣服,还有自己浓妆后的脸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大家纷纷拿出了赴约爱豆粉丝见面会的热情,认真的贯彻着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他们使出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拨开层层人群,拼了命的往里挤,有个男人只差没贴着韦雪拍了,那距离近得我都怀疑还能不能对上焦。

  更严酷的事实是,我因为饿得快站不稳了,一不留神,居然被这些疯狂的人给挤出了房间!

  如果我不拼命杀入重围,那我就只能等到过不了多久之后,在热门微博上一睹韦雪的风采了。

  此时只有马景涛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能够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没法计算自己透支了多少力量,才重新回到房间,并且把那些好事之徒推出门外,我觉得我牛逼得简直能够拯救地球。

  就在不久之前,我想起那个中午,面对着林晨烨和曲悠然,我崩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