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床头的马桶刷

  小学四年级的盛夏,返校休业式那一天的早晨,易敬站在办公室的正中央,迎着班主任飞溅的唾沫星子,悟出了一条人生至理:

  他这一辈子,就算是被蚊子咬死,死外边,也绝不能再跟虞牧睡在一张床上。

  ——期末考试的前一晚,他在虞牧家里复习到九点多。那时虞牧刚刚搬家,住所与易敬家隔得挺远,于是便在他家留宿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期末大考的早晨,床头的闹钟公鸡下蛋似的嚎了三回,他们俩谁也没听见。

  直到第一场考试快结束时,睡得饱饱的两个人间至宝,终于意识到天已经亮了、自己已经凉了。

  易敬穿着一只自己的鞋和一只虞牧的鞋,被踩着两只拖鞋的虞牧拖到了学校——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拖:虞牧就像一条日行千里的大野狗,抓着他的胳膊飞奔,他根本连脚都沾不到地。

  如果这世界还存着几分天理,那么,他就不该独自站在这里接受教育。

  考试迟到虽然严重,却还不至于恶劣。他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他老爹受到了伤害,特意致电班主任,嘱咐他来伤害一下易敬。

  老爹受到的伤害主要来自于比较:分明是一起迟到,差距却那么夸张。

  谁也不知道虞牧是怎么做到的——他在考试结束之前的最后五分钟内,答完了一整张带作文的语文卷子。

  易敬从办公室出来,洗了把脸,然后去揍了虞牧一顿。

  当时全班都在叫好。

  那一天,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行侠仗义”的快乐,虞牧在他口中也正式成为了一位狗人。

  于是五年级的寒假,即使他们没有再迟到、虞牧也没有再表演五分钟飞速考试,他也照旧把虞牧揍了一顿。

  后来他们就开始对打了。

  故而,在初二那年的冬天,他意外发现这条日行千里的大野狗居然真是一只犬科动物时,他第一反应居然是:

  我好像揍过他好多次诶,现在的妖怪都这么弱吗?

  ……

  而作为大一新生的这个夏天,由于军训缓训而得以偷闲睡懒觉的这个早晨,易敬也悟出了一条人生至理:

  他这一辈子,就算是被蚊子咬死,死外边,也绝不能再跟虞牧睡在一间房里。

  ——他稀里糊涂地还当是在自己家,闭着眼睛伸手往床头柜上捞闹钟,却一把拍到了个刺猬一样的鬼东西,扎得他瞬间清醒。

  “啊!”易敬揉了揉眼睛,看清床头柜上摆的是个什么玩意之后,没忍住又揉了揉眼睛,然后由衷地感叹道,“我操。”

  虞牧在另一边翻了个身。

  “……狗子,”易敬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在你的床头柜上,为什么会放着一根马桶刷?”

  虞牧茫然地睁开一只眼:“唔?”

  “那个,我知道你是个奇行种。”易敬说,“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神秘的力量能让你在昨晚那样的晚上,特意从床上爬起来,去厕所拿一根马桶刷过来压枕头?”

  “啊?”虞牧扭了两下把自己扭上来,不相信似的朝易敬那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崩溃地移开了视线,“我也不知道。”

  一时沉默。

  许久,易敬突然一把抓起自己的枕头,照着虞牧的脸拍了下去:

  “你他妈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造的这孽放回去!”

  虞牧麻溜地出了被窝。

  “不过你居然会把这玩意塑封起来。”易敬观赏着虞牧只穿了汗衫三角裤的背影,“哎?说起来,昨晚翻遥控器的时候,好像确实翻到了不少装在这种密封袋里的东西。”

  他感觉虞牧听了这话似乎停顿了一下。

  虞牧从厕所走出来,旋即若无其事地道:“我又不像你在本地上学,不会有事没事地回来,这里也没人打扫。”

  易敬抓住丢在床尾的衣服穿上,走出卧室,想了想,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为好:“我觉得你有点奇怪。”

  这一回虞牧明显地沉默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微微探手摄来了厨房里一片菜叶,飞快地为自己编织出一身翠绿的衣裳,整了整领口,站直了说:“我觉得你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适合光着屁股听——说吧。”

  易敬一噎。

  他其实说不出什么,只是隐隐觉出些微妙的不对劲,并不能准确地觉察究竟哪里不对。倘若虞牧加意遮掩,那么这说不来人话的狗子必然破绽百出——眼下这种态度是他所料不及的。

  虞牧认真地望着他,等他说话。

  良久,易敬摆了摆手,算是放弃了这个话题,然后把注意力放到了虞牧的新衣服上:“你哪来的叶子?”

  虞牧指了指厨房。

  偌大的公寓房一个暑假没怎么住过人,连从柜子里翻出来的新裤衩都带着股可疑的潮味,更别说本来就万年不用的厨房。

  可反常的是,流理台却干净得能反光,上头搁着一只巨大的塑料袋,看不太清里头装的什么,可单就它的体积和它出现的位置,就已经能预见即将到来的幸福了。

  易敬向虞牧投去既惊喜且期待而略带怀疑的目光。

  然而虞牧下一步的动作完全没有按照他的想象走——

  这家伙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一头日行千里的九尾猪,从世间风云变幻中一路走来,片叶不沾身地保留了极低的情商和极特殊的行为模式。易敬觉得,如果虞牧真的进厨房叮叮当当出一桌不知有毒没毒的饭菜,或者像昨晚悬空烧开水那样奇思妙想,甚至反手递过菜刀让他这个客人来做饭,都不算奇怪。

  高中时候,易敬跟虞牧一样,也算是出了名的思维清奇,可饶是如此,他也无法理解虞牧此时的行为。

  这狗人居然对着抽油烟机鬼吼:“帮我们做饭!”

  “……?”

  易敬感到心肺停止,甚至有理由怀疑昨晚那条被一剑砍死的小狗其实是这条老狗全部智商的化身。

  好在虞牧转过头时解释了一下:“我刚刚给白骨夫人打了个电话——我手机丢了。”

  哦,恰好解释了昨晚上虞牧叫他出去的电话为什么没有来电显示。易敬这样想着。但似乎又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自他俩认识以来,虞牧并不经常捣鼓奇怪的法术。

  小时候他爸爸腰上别的还是商务通——无线电通信普及才多久,这术法是谁做出来的呢?

  等等,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草,狗子,这关白骨精什么事?”

  “这个嘛,”虞牧十分愉悦地说,“来来,再找个袋子出来,把这分一半,咱们一起提着到她家去。”

  易敬:“啊?”

  虞牧抖开一只塑料袋,哗啦一声:“我们去找白骨精做饭啊,怎么了吗?”

  他从前觉得,若要用一个成语描述现实与想象之间差距大得离谱,那么顶多也就是“背道而驰”四字,可这一天,他居然得了虞牧这样一位良师,为他现身说法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着实是大大涨了一番见识。

  易敬一脸空白地盯着他手里的大袋子,良久:“没怎么,好得不得了。”

  虞牧无知无觉地转身去分装食材,一边谴责他站在一旁干看着的剥削阶级行径:“我儿,倒是来帮把手啊。”

  事情至此,易敬只觉得,他们没在虞牧上大学的那座城市,真是太可惜了——倘若在那儿,此时窗外该能有几只乌鸦来应景地“啊啊”上两声。

  ……

  居月诸一手拉着门把手,另一手顶着门框,俨然一副不想让他们进门的架势:“虞牧,你以为你是‘掌灯人’,就能随意剥削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妖了吗?”

  虞牧非常自然地双手前平举,直直地将两个塑料袋举到了居月诸鼻子底下,十分淡定地说:“我手机丢了,过几天再给你发红包。”

  白骨夫人舔了舔鲜红的指甲尖,看看虞牧又看看易敬,恨恨地说:“你们这天杀的狗男男。”

  易敬“嘶”了一声,好像被她踩了尾巴似的破口大骂:“我操他妈的你个白骨精——”

  “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居月诸先是一愣,随后冷冷地打断他,暴躁地夺过虞牧手里的袋子,转身进去了。

  ——但凡站在这里的第三只生物的中文会话能力是正常的,就能从这两句莫名其妙的交谈中收获整整一脑门的问号。

  虞牧茫然地眨了眨眼,想不出要怎么问,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只闷闷地低头伸脚踢拖鞋。

  三点才睡、且睡在一起的是这两个神仙,自然是早起不能,这时候日头已经偏西,等居月诸把那两包东西料理完,差不多也就该直接吃晚饭了。

  易敬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个空空如也的茶杯,有些失神——分明昨天才来过这里,然而望着客厅里直照到茶几脚上的炽白阳光,竟平白有些陌生感,恍然间竟以为自己上一次踏足此地是多年之前——他们认识也才两个多月。

  “你是不是拿了杯子忘记倒水了?”虞牧举着一个暖水壶出现在他面前。

  “我操你吓死我了。”

  虞牧奇道:“你怎么回事?昨晚回来之后就一直奇奇怪怪的。”

  易敬沉吟少顷,喷了口气,高高地举起杯子:“狗子,给你爸爸上茶!”

  他本已经准备好了听一声热水瓶怼到茶几上的巨响、然后在沙发上为高中时代补一次校园暴力,故而,当虞牧真的一言不发地接过他的杯子、倾侧了水壶时,易敬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顿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语气居然带着小心翼翼:“你、是不是、有什么……有什么事瞒着我?”